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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寒门郎得志折花世族女慕才倾心1

待小厮走后,那妇人方才自花丛后转出,伛偻而去。

日色已曛。一条湫泞的土路上,那妇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踽踽独行着。她推开身边一扇残木补缀的柴门,进入六七尺见方的低隘的房间里,发现昏黄的油灯下,正坐着一英姿勃发的少年,手里颠着雪白一块东西——他正是陈三复,此时不过十三四岁,是这位妇人的独子。

陈母责备道:“不是说了等天色全黑方许点灯吗?”

陈三复起身,走到陈母面前,摊开手得意道:“娘,你看这是什么?”

陈母这时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块银子,惊问道:“哪来的?”

陈三复原是想讨好来着,倒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撇嘴道:“反正不是偷的!”

陈母声色俱厉道:“到底是哪来的?”

陈三复委屈道:“这是我跟小郎比书法赢的!”

陈母忆及之前所闻的小厮们的恶言恶语,一掌便打了过去。

陈三复错愕道:“为什么打我?”

陈母自觉下手太重,暗自后悔,欲再安抚他,却又无从下口,只能自恼流泪,道:“这种东西不是我们所能消受的。”

陈三复愤怒道:“为什么?我不偷不抢,凭我的本事得来的。为什么消受不起!”

陈母道:“总之,你要听娘的。安稳度过这几年,等我们还清了债务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陈三复负气道:“要我对他们俯首贴耳,不能!”说罢,拂袖冲门而出。

陈母顿时掩面呜泣起来。

陈三复出得门来,经过村中一间菜肆,被一位买菜的妇人看见。她低声喝采道:“好一个少年郎!长得真是俊俏!”

这时旁边另一位妇人插嘴道:“长得俊俏又有何用。”

买菜妇人道:“这话何从说起?”

另一位妇人道:“你不知道,他就是陈寡妇的儿子。现在母子两人俱在阙府当佣工。这陈寡妇听说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跟一个穷书生私奔至此。那书生前几年染病死了,留下了一屁股的债!”

买菜妇人闻言,眼中射出悲悯和鄙视交杂的眼神,口中“啧啧啧”叹息着。

陈三复正走着,脚下忽然传来“嘶拉”一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碎布缝纫的鞋面被棘刺拉破了。他心头一阵惭愤,用力一下将鞋子踢飞,光着脚来至村外的溪流边。他见岸边有一株小柳树,上前一脚踹过去。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柳叶上粘挂的雨水便“哗啦啦”淋了他一身!时值初秋,天气有些凉了。一会儿,陈三复便觉得浑身发冷,蹲在溪边,缩首如丐。

少旋,听见身后一片窸窣声,他以为是母亲,头亦不回。突然,一个娇婉的声音问道:“足下是妾家二郎的书童吗?”

陈三复扭过头,见一少女婷婷玉立于身后。她身着一袭交领白裙,上缀疏朗几枝红梅。配上她的粉面桃腮,望之光艳明媚,宛如芙蓉映日。这就是少女时代的满庭芳,她本姓阙,名叫月桐,当时亦不过十二三岁。她那一脸温煦的笑容,令人身上顿生融融的暖意。

陈三复自顾白足破衫,羞缩不安,暗中往草丛深处移了一步。

阙月桐笑道:“今天早上的事妾已闻知。舍弟一向狂傲,经足下这一敲打,亦不为坏事。”

陈三复僵硬道:“哦。”

阙月桐道:“舍弟少不更事,且生性争强好胜,以后可能会找足下的麻烦,到时还请多多担待。若他过份了,可直接告与夫子。”

陈三复木然道:“哦。”

这时,路边一雕花朱漆的马车前一位婢女唤道:“姑娘,天色晚了,快走吧。”

阙月桐遂向陈三复呵了呵腰,道:“那么,妾先告辞。足下也尽快回去吧,天色晏了。”

陈三复直僵僵不动,直等到马车的声音远了,方才回首引颈凝眺,直至其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

突然,他感到脖子一凉,紧接着豆大的雨珠便稀稀拉拉的落了下来,并渐转密集,他起身便往回跑。跑至一半,一辆马车迎面停下,阙月桐推开窗户,自内递出一把帛伞来,道:“秋天晴雨不定,所以妾一直预备着。现在反正妾亦用不着,不如借予足下。”

陈三复推辞不要,阙月桐请之益坚,陈三复遂逡巡着受下了。

路上,他寻思道:没有鞋子,明天如何到阙府去当差?而且这衣服又敝破!反正现在我手上有银子,不如一并换掉。

他打定主意后,便来至钱庄,进门叫道:“掌柜的。”掌柜的尖脸猴腮,唇上两茎鼠须,正在柜台后面核帐。他抬头看了一眼陈三复,漫应道:“什么事?”

陈三复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拍,道:“换铜钱!”

掌柜的眯缝眼被银光一闪,顿时眉花眼笑,趋奉道“呦!银子!成色如何?”他拿起那锭银子,觑着眼细细打量:翘边细纹,果然是好银。再用戥子一称,一两足额。他望着陈三复道:“现在一两可换七百文,我去拿钱啊。”

陈三复峻色道:“掌柜的,你别欺负我年少。我早就打听清楚了,现在这样成色的银子足可换九百文钱。”

掌柜的道:“胡说,顶多八百文。”

陈三复道:“我别处换去。“说着,劈手来夺。

掌柜的把手一缩,做出忍痛割爱的表情道:“好,好,好!九百就九百,现在的小子太滑头了。”

陈三复掂着软布包的九百文钱,径入旁边的鞋服店,上上下下弄了个焕然一新。然后,他撑着伞得意扬扬地回家了。

陈母此时正在灯下纫衣,见了他一身新行头倒无话,只是见那伞色彩绚丽,问道:“这伞是哪来的?”

陈三复不敢说是阙月桐送的,扯谎道:“这不下雨了吗?我从旧货铺里买来的。”

陈母不以为然道:“买这么名贵的伞做什么呢!”

陈三复也不答言,将用剩的四五百钱撂给母亲,自提着伞转至隔幕之后,将其往墙角一靠,自已和衣倒在床上。他回忆起阙月桐的音容笑貌,颇作遐思,在床上辗转至半夜方才睡去。

这阙家祖上本累代为官,乃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豪门显室。只是到了阙公这一代,因为不耐官场的繁文缛节、勾心斗角,而且家道殷实,便索性赋闲在家,过他的太平财主生活。阙公夫妇颇为开明,男女一视同仁,以故阙月桐亦在家学中上课。家学中所请的夫子乃是一个致仕的老乡绅,其为人方正,但仕途蹭蹬,尤愿提携后进。他见陈三复天资聪颖,对其深为器重,料其将来或成自已的得意门生,便不以下贱相视,特意给他添了座位,加意培养。

自那日授伞之后,陈三复和阙月桐关系迅速拉近。两人间或在院中碰见,碍于众目睽睽,不敢公然交接,惟默契地四目相望,转瞬错开。每每于此时,阙月桐常低头莞尔一笑。陈三复看在眼里,得意非凡,踊跃而去。

原本小郎鄙厌陈三复,每思作弄他,但多为阙月桐所劝阻。七八岁的小儿恋姐如母,自然是无不依从。

陈三复自此在阙府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那起眼眶浅的小厮们惯于见风使舵,至此便竭力地巴结他。而陈三复的为人睚眦必报,对他们十分傲慢无礼。小厮们是以怀恨在心,但一时也无可如何。

陈三复在课业之余,经常摘录些风月诗词夹于书卷之中,乘隙递与阙月桐。阙月桐先还看过便揉碎,后来竟私贮于锦盒之中,连贴身丫鬟都不知,瞒得如铁桶一般。然而“若要人不知,队非已莫为”,渐渐便有风声吹到阙公耳朵里。阙公全然不信,并笑道:“岂有此理,我那桐儿多少名流富少看不上,岂能属意于此等毛头小子?!切勿玩笑。”但是三人成虎,架不住小厮们的言语渐渍,且陈三复得罪的人既多,传言时总免不了添油加醋。次数多了,阙公也渐渐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发作。

一日,合当出事。陈母要去阙府当差,碰上倾盆大雨,急切中便撑着那把帛伞进了阙府。阙夫人瞥见,觉得眼熟,便借过来瞧瞧,越瞧越像。她问道:“陈妈,这伞是哪儿来的?你不似喜欢这花花绿绿的。”

陈母不明所以,实告道:“这是犬子几月前买的。”

阙夫人联想起最近所听到的风言风语,且日常见女儿眉稍含春,粉面带喜,至此便信了七八分。她哄陈母道:“这伞的花色真漂亮!可否借我作样。”

陈母奇怪,这样的人家怎么稀罕一把伞,但既然人家都开口了,亦不好推托,遂答应了。

阙夫人又找话支开陈母,然后自已拿着伞径入阙月桐的闺房,闲扯两句,便问道:“清明节时在秦记伞铺给你买的那把伞呢?”

阙月桐做贼心虚,先自脸色绯红,支吾道:“突然问这作什么?”

阙夫人道:“你但告诉我就是了。”

阙月桐垂首弄带,道:“丢了。”

阙夫人见其神态,便明白了十分。她屏去众丫头,将随身带过来的布包展开,露出里面的帛伞,问道:“为何在陈妈的手上?”

阙月桐本欲抵死不认,转念一想:我与陈郎的事终究要个结果,倒不如乘此挑明。遂硬着头皮应承道:“是我送的。求娘原谅。”

阙夫人道:“方才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招承呢?”

阙月桐缄默无语。

阙夫人又问道:“那传言可是真的?”

阙月桐脸色红涨移时,轻轻点了点头。

阙夫人拍桌道:“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