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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计前程再变节 念旧情复回首2

陈三复坐于矮几之后,秉烛阅卷。突然一阵风排窗而入,他起身去准备关窗,方走了没两步,纱罩内的火苗忽闪两下,化缕青烟灭了,皎洁的月光立时射窗而入。

陈三复回身,于昏蒙之中见两人一立一坐于几案后。站的那人一瞬间突至面前,只见其面色惨白,披发沥血,寒气逼迫,令人毛骨悚然。陈三复先是一惊,既而微微一笑,向几案后坐的那人一揖,道:“原来是筱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有点胆气。”那人伸手在纱灯上一拂,火苗重新燃起。——果然是晓筱。披发女鬼讪讪地回身走到她身边,变回原形,元来是棻和。晓筱轻声责让道:“笨蛋,你就不会想些新鲜的招术。”

陈三复道:“因为在下知道是筱姑娘,所以并不害怕。实不关这位姑娘的事。”

晓筱随意翻阅着案上的书卷,问道:“你何以有我姐姐的印信?”

陈三复叉手【1】道:“那是在下出宫之时娘娘给的。”

晓筱又问道:“为何我姐姐会将印信给你这个人类呢?”

陈三复笑道:“那是因为在下是夏国公指派的前来觐见宋国皇帝之人,而且还有这个!”说时,他从袖口里探出一个巴掌大的金盒子。盒子四面俱贴有符纸,在合缝处还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梵文。

晓筱道:“这么郑重?里面是什么东西?”

陈三复道:“这里面乃是鸠国师制的蛊毒—— 一只千年蝎怪。”

晓筱道:“有何用处?”

陈三复道:“这本是夏国公用来谋杀宋国皇帝用的,而今却是用来献于黑翼公的。”

“原来如此。”晓筱道,“只是我不明白,你身为人为何甘于替我妖族效命?”

陈三复道:“于在下而言,世间并无人妖之别,但有强弱之分。”

晓筱道:“你倒挺现实的嘛!”

陈三复坦然道:“良禽择木而栖,自古已然。”

“好了,大致的情况我已了解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改天我带你去见黑翼。”晓筱说完便与棻合两人复化一阵风蓬蓬卷出窗口。

路上,棻合道:“姑娘,这人处变不惊,倒像是个人中豪杰。”

晓筱道:“豪杰不豪杰我就不清楚了。但觉他阴险深沉,并非善类!”

棻合骇然道:“是吗?”

晓筱道:“感觉。总之保持距离,小心为上!”

棻合唯唯道:“喏。”

随后,两人一转身,泯然无踪。

接下来再说说南宫莲界一伙人。晓筱进去后,陆劝夕复又转过身来对满庭芳歪缠不休——“小芳,要不这样:我喝一杯,你就抿一口。好不好吗?”

南宫莲界默然一边,半含着眼睛盯着他,冷冷道:“你丫不知道审视气氛!”

陆劝夕瞟了他一眼,歪着嘴道:“与你无关!”

南宫莲界悄然伸手抓住酒壶,一会儿就见壶嘴热气蒸腾起来。然后南宫莲界亲自替陆劝夕倾了一大杯,陆劝夕对着满庭芳,心无旁鹜。他一手掇起,对满庭芳道:“我先干为敬了哈。”一仰脖,咕噜一声一口饮尽。登时一股红潮从他的脖子逆涌而上,整个脑袋瞬间如开水烫过的猪头一般。他立时跳踉而起,掐脖声嘶,张皇四顾,求索道:“水!水!水!……”好在其时天气尚热,“雪凉水”【2】等都是齐备的。他从小二手中夺过一盏来,一口灌下,即时度下咽喉间的火气。然后回头一看,南宫莲界和满庭芳早已踪迹杳然。他骂道:“那个杀千刀的呢?”小二告诉他:“刚走。”

陆劝夕一下子回过神来,问小二道:“晓筱什么时候再出场?”

小二道:“筱姑娘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只有一场。”

“什么?”陆劝夕逼问道,“哪里不舒服?”

小二额头上冷汗泫然而下,吱吱道:“这个小的哪里知道。”

“会不会是那一天?”陆劝夕神经兮兮道。

“这个嘛……”小二一脸困惑。

“开什么玩笑!”陆劝夕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领道,“我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专门为了过来看晓筱姑娘。你们却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找出来就想支吾我?!”

小二受不了他的暴力缠扰,连声道:“那应该就是那一天了。”

“是吗?”陆劝夕闻方愈加兴奋,顶着小二道,“把她的周期给我!”

小二垂死挣扎道:“这个也太乱来了!”

“大爷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陆劝夕阴阴笑着。

这两人的纠缠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扯不清的了,且先放下。再说南宫莲界和满庭芳。两人出了天香阁后,各自怀着一段心思,俱各无言,默默而行。

满庭芳已完全肯定那西夏人就是陈三复,庆幸其未死,心中踊跃,巴不得尽快觌面相认。然而又思及自已沦落风尘,已是残花败柳,还有何面目再见他呢?她顿感意兴索然,情绪陡然急转直下,以至于心灰意冷。忽地又打心底升腾起一股憎怒:若非他的背叛,我何至于陷入这难堪境地,连近在咫尺那人都不敢妄想;如果当初听了父母之言,安常守顺地过日子,光景定非这般凄惨!终究是自作孽!她的念头及此,眼角泛起盈盈的泪光,不由默然泣下。

而此时在她身边的南宫莲界也是顷刻百绪,心乱如麻。他想安慰满庭芳,但是他知道她心中的伤痕不是自已那极边尽限的语言所能慰及的。但是他又不敢越过那一线之隔——“虽然她肯定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我清楚那不是矢志不渝的爱情。我不能再因为一时的恻隐再不自量力地去承担一份爱情,那对她和我而言都将是万劫不复的。”

两人闷头不知走了多久,南宫莲界撒然惊觉,遂道:“要不,今晚就别回去了吧,还是到我那儿去吧。”

满庭芳知道他又想请碧娇她们做外援,殊不知这只会更添她自惭形秽的卑屈感而已。她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方才出来时吩咐丫头们给我留门的。若不回去,岂不是要她们守一夜?”

“可是……”

“放心吧。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过不了这一关么?”

南宫莲界知道她在逞强,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送她到家,然后看着她进去后,依然呆呆地伫立良久。最后,掣转身子,落落地走开。行至半路,犹自恋恋回首——总觉得在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正无可挽回地离开自已。而他无能为力,不觉凄然掉下泪来。接着,悒悒垂首消失于苍茫的夜色之中。

他这样神思昏昏地不知走了多久,蓦然抬头,发现居然已置身于自家店外。两间铺子门户沉沉,只从参铺往外透出一团昏黄的灯光。他推门进去,头也不抬,道声:“我回来了。”

柜台后碧娇起身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发生什么事了?”她觉察到南宫莲界神色异常,低低地关切道:“怎么了?”

南宫莲界恹恹道:“没什么。”

碧娇道:“耷拉着脸,怎么会没什么!”

南宫莲界道:“说了你也不会懂。”然后,抬脚就往内走。

碧娇撅着嘴道:“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忿忿转身吹灭蜡烛,回身也往内走。她没走两步,便“咚”地一声撞在柱子上,摩头哼痛,自怪糊涂。

南宫莲界听到动静,扭头一看,见身后黑沉沉一片,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忍俊不禁道:“笨蛋!你以为你有夜视眼!”

碧娇渐渐适应了夜色,摸黑上前几步,对着南宫莲界兜胸一推,道:“你自已才是笨蛋!”

南宫莲界笑道:“你自已不慎,又泄火到别人身上。”

碧娇不理他,南宫莲界摇摇头,尾随其后往二楼去了。

而此时,满庭芳在自已的房间里。她神色惝恍,缓缓步至梳妆台前,素手伸向最下方一格屉子,略一迟疑,从中扪出一个五寸见方的漆盒。她将其环抱于怀中,一低头,珠泪扑簌簌滚将下来。一阵阵摧肝断肠的疼痛绞得她不能自已,轻声啜泣起来。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优雅干练,更不似久历风尘,倒像疾风骤雨里的一株豆蔻,单薄虚弱!在她身上光阴倒转,流年如水回退……

在一派山青水秀的江南风光之中。有一片粉墙高耸,屋宇轩昂的南方豪邸。在这豪邸之内的某个角落,一位霜鬓班驳的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个马桶急匆匆地赶着路。虽则面容憔悴,然而于这岁月的剥蚀之下,依稀可见曩昔的娟秀清雅。

忽尔,她听到墙外一群少年小厮们在说话。妇人本打算低头走过,耳朵里魆地落进“三复”两个字,她便顿住了,敛身于花丛之后,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其中一小厮道:“三复那小子有点人才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区区一书童,方才竟然与小郎君比试起书法来。”

另一小厮问道:“结果呢?”

前一小厮道:“那夫子居然判三复赢了,还文绉绉说一套话,什么‘犁牛的儿子也可以祭祀神仙’之类。把小郎君气得鼻子都歪了,裂书而去!”

后一小厮问道:“那夫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一小厮道:“蠢材,是说他比他老子厉害。”

又一小厮道:“那陈三复可不是得意死他了!平日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岂不是更猖狂!”

前一小厮冷笑道:“等着,总有报应的!一个老妈子的儿子的造化能到哪里!”

后一小厮道:“我听说,他很小就没有父亲。”

前一小厮道:“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是谁!野、合而来的。”

“原来是个野种!”众小厮们一齐狂笑道。

那个妇人闻言,泪水盈眶,咬牙坚忍着,另一只手绞用力绞着衣摆,浑身微微战抖。

直待小厮们走后,她方转身出来,伛偻而去。

注释:

【1】 叉手礼:右手掌四指骈并、拇指向上。左手包覆在右手背上,拇指朝上,以虎口及食指环包右手拇指,小指伸直,其余手指自然弯曲。掌心向内,置于胸腹前一尺左右,古人禀事时所用的礼仪。

【2】 一种用冰块和蜂蜜制作的冷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