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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杀留(三)

被妘青婺挡了道儿,抬着刘瑛遗体的侍卫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刘瑛死得悲壮,因是破首而亡,他满脸鲜血,一双浑浊的眼睛瘀血森森,暗红一片。妘青婺不忍多看,亲手为他阖上双眼,而后,掩面侧身。

看着这最年幼的皇嗣静静送别赤胆忠心的老臣子,众人一阵沉默。

“青婺?你不在屋中读书玩耍,却跑来此处作甚?”瞧清来人是谁,妘青寰懒懒问道。

妘青婺裹着大氅上前行礼,深深一拜,而后抬起脸来:“大皇姊,皇妹有一事相求。”说罢,不待妘青寰表态,她径直便道:“请饶明统领不死。”

妘青寰面无表情,冷冷俯视阶下。

妘青婺又道:“母皇心系明统领安危,梦魇频发,汤药难进,纵然明统领当真有罪,也恳请大皇姊瞧在母皇的面上,暂且饶他不死。”

“荒唐。”

“大皇姊……”

妘青寰甩袖站起,怒道:“青婺,你可是越活越糊涂了?那明徽可是你我二人的杀父仇人!”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加重要,不是吗?”妘青婺柔声劝道。

群臣窃窃私语,多半是认同五公主的话,只是碍于方才刘瑛那壮烈的自戕,众人慑于妘青寰之威,没人敢领先表态。

妘青寰心中可笑,口中自然便道:“此话当真愚不可及。母皇病糊涂了,怎么你也病糊涂了么?父亲遗体至今不曾落葬,等的可正是这一天!”

妘青婺长长一叹:“母皇圣体安康,难道不该凌驾于一切恩怨之上么。”

妘青婺的话激起了群臣共鸣,仍是宋轶忞率先道:“臣以为五公主言之有理。一切该当以陛下她老人家的决定为重,更何况,明将军究竟因何身故尚未彻查清楚,此将明统领定罪,亦是不妥。”

“有何不妥?”一旁鄢子蓁辩道,“当日明徽剑伤舅父,目睹者可不止一人,之后舅父身故,明徽畏罪潜逃,这还用得着彻查?你们这些酸儒可都是睁眼瞎么?”

宋轶忞与那刘瑛同朝为官,一贯慕其忠勇,见他枉自送命,心中悲痛,自是同样看不上鄢子蓁此人,只是形势在上,女帝病重难以庇护老臣,此时若见罪了长公主夫妻,只怕自己也是同样的下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因此并不与那鄢子蓁斗嘴,只甩甩衣袖,愤然沉默。

妘青寰眯了眯眼,望着那一脸恬淡柔和的胞妹妘青婺,不由暗暗思量,那一贯柔弱温顺的性子几时也敢当面与她理论起来。忽地,她想起了什么,道:“却不知青婺如何得知明徽被捕之事?”

妘青婺闭上眼睛,似乎并没在意她问了什么,片刻之后才道:“实不相瞒,皇妹也是方才听说。”

“喔?”

听出了妘青寰的疑虑,她解释道:“皇妹日前出宫,原是在父亲旧府守孝,后听闻母皇病情反复竟有加重之势,皇妹心下担忧,这才匆匆回返。”

妘青寰缓缓点头。“呵,可是二皇弟着人带话儿的罢?”

妘青婺道:“正是二皇兄。”

妘青寰不屑道:“二皇弟自幼随了他那父亲的性子,婆妈得很。你方才说母皇梦魇却与那明徽有关,怕也是听了他的夸大其词罢?”

“大皇姊可有时日不曾去看望母皇了罢?”

未料妘青婺竟不答反问,妘青寰怔了怔,“何出此言?”

妘青婺叹道:“顾嬷嬷说,母皇每逢子夜时分便会梦魇,想是多年来明统领一直恪守职责保护母皇安危,更曾两次以命相护……如今见他身陷囹圄,母皇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番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了女帝要保明徽之意,又掩去了女帝与明徽是否有着私情的揣测。众臣子更是听得明白,很明显,明徽是否当真杀了明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帝要保,长公主要杀,而二皇子与五公主却是站在女帝那头的。长公主如此一意孤行,若非是成竹在胸,便是仗着女帝病危擅权垄断,听不得任何逆耳之言,如此狂妄自大,也是令人心寒。

妘青婺语气平静,更是有理有据有节,妘青寰无从辩驳,却也不愿从了她意,道:“巧言无用。莫说是你,算母皇亲口令下,明徽的人头本宫也是非取不可。贼子杀我亲父,安能容他于侧!”

“大皇姊……”

“多说无益!”

妘青婺凝眸望她,眼底一丝落寞再难掩住。沉默片刻,她幽幽见礼:“既如此,皇妹另有一事相求,还望大皇姊不吝赐允。”

妘青寰淡淡道:“你今日当真聒噪。”

不理会她的警告,妘青婺抬起脸来。“皇妹恳请大皇姊收回刘瑛刘丞相的罪论,还其冠袍,复其尊荣,安其家眷,厚葬其身。”

一言既出,那朝中但与刘瑛交好之人均是心中一热,直直望了过来,两名与刘瑛年仿的老臣更是热泪盈眶。

妘青寰隐怒于胸,漠然冷笑:“五皇妹自出了一趟宫外,倒像是变了一人。”

妘青婺长袖曳地,淡淡一笑:“天生万物,万物皆有灵心,人为万物之长,人心所至,其势所归。大皇姊,是皇妹僭越了。”

“既知僭越,还不闭嘴?”

妘青婺轻叹一声,黯然垂眸。

妘青寰眯眼望着阶下那身姿柔弱,形容楚楚的胞妹,忽而一笑:“青婺,北晟王之子裴霁不久前来提亲,母皇身子不爽,怕不能亲自主婚实乃大憾,故而未曾答复。不过事有两面,这偌大的宫中确是许久不曾有喜了。”

妘青婺无声静立,眼底神色复杂,难以言表。

“如此,本宫代母皇允了。”妘青寰似笑非笑,眼中厉色渐显。“皇妹如此纯孝,或许,这桩喜事亦能为母皇带来一丝福泽,也未为可知。”

“没想到长公主竟如此草率地逼死了刘瑛刘丞相,当真是……当真是欺着陛下她老人家做不了主么?”听了早朝上发生的一切,飞岚随着妘青婺回到寝宫,眼看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道。

妘青婺行色匆匆,并不接话,径直便进了寝殿。飞岚屏退众人,紧随其后而入,见她黯然坐下,于是上得前去,去了她身后氅衣,又将她乌发拢起,轻轻梳理起来。“公主,”她喊道,手上动作未停,“您不将此事告诉陛下她老人家知道么?”

“该说的,喜公公自然会说。”妘青婺淡淡道。

“那……裴霁的事?”

“休得再提。”妘青婺本自把玩着梳妆盒中一支小小珠钗,闻言动作一滞,那珠钗攥在手心,登时硌如硬石。

“也真是荒唐,陛下她老人家尚且健在,长公主竟便如此跋扈嚣张,公主的婚事几时便由得她来做主了呢!”飞岚愤愤不平地说。

“若皇姊她继任大统,莫说是一场婚事,便是生杀亦在她一念之间。”云卿梧双目微阖,脸色苍白。“当日在青葙镇,无论如何也该去一趟的。”

“话不是这样说。”飞岚摇了摇头。“公主您没去十里亭是对的,明统领此后再无消息,定然是那夜被伏,若公主去了,只怕百口莫辩。”

“可与明统领约定见面的人是我。飞岚,我是真的想不通会是谁泄露了消息。”妘青婺一手扶额,面露困惑。

“那日司天监王大人的话,听到的可不止公主一人。”飞岚压低了声音,“或许另有人比咱们更早便到了镇上,等着明统领出现呢。”

妘青婺犹豫片刻,“你是说,大皇姊?”

飞岚点了点头,又道:“当日咱们借着出宫之名私放明统领,还是托了长公主的名义,此事若被长公主得知,怕会对您不利。”

“这是自然。”妘青婺皱了皱眉。“大皇姊认定是明统领害死父亲,只怕明统领在狱中的处境甚是艰难。”

“却不知明统领那日所说的天大秘密到底是什么,唉。”飞岚叹了一声。

妘青婺眼神微动,并未接话。

飞岚又道:“如今明统领被抓,可见长公主确是比咱们早去一步。公主,接下来您打算如何行止呢?”

“青葙镇的事,皇姊必然脱不了干系……”妘青婺面有迟疑,“只是,客栈里那个女人,我尚且不能断定是何来头身份。”

“您是说……司岄?”飞岚怔了怔,说话间已然绾好了发髻,却是斜斜一侧,形为堕马。手指沾上些许膏子将鬓发抹匀,又仔细端望一番,方才收回手来。

“不,不是她。”妘青婺揽镜自照,亦对上飞岚的双眼。“我是说,那个红衣女子。”

“那个女人……”飞岚亦想到了什么,“公主怀疑她是长公主的人?”

“虽无十成把握,亦有七分笃定。”妘青婺道,“那日客栈出事,官差前来查案,三两下便被她打发,小小青葙县令听命于她不足为奇,可事后我托她去救阿岄,原是为了试探,不曾想,她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放出……飞岚,那可是京里来的人。”

一点烛火忽明忽暗,飞岚微微沉默,自是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那日她与妘青婺出得京来,马车行到城郊山下,远远便听到喊打喊杀之声,下了马车观望,却见一队官兵正撵着一名着装古怪的女子一路跑来。想起王大人所说的事,她自是留了心,悄悄尾随其后,不久便见一名官兵独自策马带着那古怪女子离去。于是她伺机杀了官兵,本以为那女子必是颇难对付,不曾想,她一见官兵死状便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这才有了早前那一桩,马车上司岄醒来,一通胡言乱语,三人共赴青葙镇投宿。

“公主如此一说,倒是极有可能。”念及此,飞岚不禁惶急:“若那女子真是长公主的人,您却将信物留在了司岄身边,岂不是——”

“我想赌赌看。”未曾关得严实的窗牖隐隐有寒意掠入,腕间丝绸冰凉,妘青婺支额的手掌缓缓抚向脸颊,那一丝初晨的凉意丝丝缭绕,肌肤静冷,一如心底。她长睫微颤,幽幽抬起脸来。“飞岚,我总有感觉,司岄她……或许会是一个契机。”

“奴婢可不这样看。虽说暂时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可……谁能保证她日后不会变格?而且王大人的话也太玄乎了,奴婢听着便觉云里雾里,不敢置信呢。”提起司岄此人,飞岚印象并不太好,热情?善良?或许没错,可是太过直白聒噪,且不讲礼数,行为粗鲁。而妘青婺却处处容着她,对她尽心尽力,委实令人不解。虽说王大人的话似乎是应在了她的身上,可……谁又能保证王大人的话便是千真万确呢?公主如此看重她,若押对宝也罢了,若是错判,当真是要被牵连得不轻,到时只怕不是下嫁北晟王府这么简单了。

“飞岚当真是不喜阿岄呢。”妘青婺垂下眼眸,淡淡一笑。

“难道公主很欢喜她么?”飞岚吐吐舌头,不以为意地问道。

妘青婺沉默片刻,嘴唇轻抿,一丝笑意浅浅浮现。“阿岄很好啊,虽是心直口快了些,难免开罪与人。可是这天下之大,又有几人好似她一般敢于说出真话,随心而行呢。”

“公主您要这么说,却也有些道理。”飞岚噘着嘴,心中酸溜溜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妘青婺所言属实。那女子虽行为乖张惹厌,可心肠倒是热得很,知恩图报,心里也是向着她家公主的。

仿佛是看出了飞岚心中所想,妘青婺轻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一撇,对她习性早已熟透的飞岚立刻递过来一只小小玉盏,妘青婺接在手中,徐徐啜了一口。那盏中清露盈盈,淡淡茶香四溢,闻之,神清气爽,饮下,口舌生津。“时辰不早,该去看望母皇了。”放下玉盏,她轻声说道。

“是,公主。”

更了衣裳,两人出得宫来,飞岚正要喊内监抬来肩舆却被妘青婺制止,“走走也无妨。”她说。

“是。”

于是主仆二人结伴而行,缓缓向着赤凤宫走去。

彼时天色已然大亮。一路行来,只见四处玉阶如洗,一派的金碧辉煌。到得赤凤宫外,正便撞见一名瘦削男子在廊下徘徊,抬头见到来人,他一怔,转身便要离去。

妘青婺快走两步,喊道:“二皇兄请留步。”

男子转过身来,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却并不言语。

走得近了,方才发现他衣着单薄,一身宝蓝色长衣,外头连件氅衣都没披上。也不知徘徊多久,雾水湿透了衣襟,他也犹然未觉。妘青婺叹道:“怎地不多加件衣裳?”

那年轻男子,二皇子妘青翊闻言,竟腼腆一笑。“还好,也并不觉很冷。五皇妹可是前来探望母皇?”

“正是。”妘青婺道,使一个眼色给飞岚,后者随即了然,将搭在腕上的大氅给妘青翊递了过去。

“不不,愚兄这便回去了,皇妹自己留着罢。”妘青翊连连摆手,想是说得急了,忽地脸色一白,掩唇咳嗽起来。

“二皇兄仍是宿疾艰扰么?”妘青婺皱了皱眉,“请太医瞧了么?却怎么说?”

妘青翊好容易停止了咳嗽,自袖中取出一片丝帕轻轻擦了擦口唇,闻言,温和地笑笑:“皇妹也知愚兄是陈年宿疾了,又何必叨扰太医。左不过每年都是同样的几副药,苦口苦心,不提也罢。”

与他目光相对,被那眼底淡淡的无畏与平静击中了,妘青婺不禁沉默。妘青翊是当朝女帝的第二位皇嗣,生父为宫廷乐师,名姓早已被众人遗忘。却不知是否怀育他时正值国内小有忧患,女帝身怀六甲仍熬夜批阅奏章,心思躁郁,故而他甫一出生便有些先天不足,及至长成,也总比同龄的孩子要稍显娇弱。然而他虽身体瘦弱,未见昂扬挺拔,可容貌却完全承继了身为宫廷乐师父亲的出色,五官端秀,肤色雪白,俊美无双,尤其一双桃花眉眼,漆黑深邃如最浓的夜色潋滟,更是比寻常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虽久病不愈,脸色常年苍淡,一双眼睛也微微凹陷失神,可仍是令不少宫女望而驻足,每每垂涎于二皇子的俊美,更是有宫外的世家女子不顾二皇子屡屡被传命不久矣的消息,盼着想要与他成婚。

一时思绪纷纷。望着这病体缠绵的兄长,又望了望紧闭的宫门,妘青婺柔声道:“二皇兄既然来了,怎地又不进去呢?母皇若看到二皇兄来探望她,她老人家定然心中欢喜。”

妘青翊掩唇咳了一声,勉强笑道:“愚兄这身子沉疴缠绵,未免惊扰了母皇她老人家圣安,还是不进去的好。”(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