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本宫赐你毒酒一杯 > 第16章 帝业(一)

第16章 帝业(一)

见妘青翊如此一说,妘青婺叹道:“这却又是何苦?”

“有五皇妹代为尽孝,愚兄甚感安慰。这便告辞了。”妘青翊说罢,微微点头,转身缓缓而去。

望着他渐行渐远,妘青婺脸色凝重,久久不语。

还是飞岚打破了沉默。“奴婢一直听闻,太医们早有所传,说二皇子殿下他久虚不治,但能熬过今冬,已是上苍的恩赐。”

妘青婺仍是沉默。飞岚叹道:“如此一来,奴婢更是担忧公主您的处境了。”

三两落叶卷过巍峨的殿前,女帝所在的赤凤宫整个笼罩在大亮的天光下。重帷影深,遮住了妘青婺的视线,她轻声道:“明哲保身,也须得高位之人心思相通,否则,又能保得几时呢?”

“五公主来看望陛下了。”

进得内殿之中,晨意薄凉,顾氏正奉了清水为女帝梳洗,自女帝长成之日这些琐事便是她亲手在做,如今两人都已鬓染清霜,这些事,自然还是由她在做。

妘梓穆淡望去一眼,逆光中,自己那最年幼的女儿正跪于身前,面容低垂。含一口温露,须臾,轻吐在金盆中,她微微展颜:“青婺,你来瞧朕了。”

“母皇今日精神可好?”妘青婺温声问道。

“尚可。”妘梓穆淡笑,细细打量了一番,“怎地一早便如此颓靡不振?”

妘青婺垂首不语。

顾氏道:“陛下昨儿夜里还曾说起您,却不想一清早您便过来了,当真是母女连心呢。”

妘青婺勉强笑道:“母皇久受病痛折磨,日渐憔悴消瘦,儿臣却不能以身相代。实在是不孝。”

“朕年纪大了,纵然不想服老也是不行啊。”妘梓穆慢慢靠向身后软垫,闭上双目,似在沉思什么。

妘青婺欲言又止,一旁顾氏问道:“五公主可是有话想要与陛下讲?”

“喜公公……不曾来过么?”妘青婺沉吟着,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顾氏微微一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见女帝睁开眼来,她忙屏退左右。“芮承喜?他怎么了?”妘梓穆问道。

妘青婺心下一沉,不由讷讷。顾氏扶着女帝的手,轻轻**,却是活血通瘀,不过数下,女帝原本苍白枯槁的手掌便热了起来。她拍拍顾氏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揉,眼睛却始终是望着妘青婺,口中道:“青婺,朕戎马一生,你可知朕此生最大的心事是什么?”

妘青婺微微迟疑:“自然是这巍巍天下何以为存,母皇的子民,又何以安乐。”

“你说得对,也不对。”妘梓穆轻缓一笑。“这江山,朕忝居二十多年,虽无高功,亦无大过,自问无愧于先帝嘱托,可,朕却不知,朕的儿女是否亦能如朕一般,在朕百年之后不负嘱托。”

妘青婺一怔,心中百味杂陈,顿时陷入沉默。

“朕膝下仅剩三位子女,青寰暴戾骄纵,刚愎自用。青翊呢,久病缠身,沉默阴郁。而你,却又过于温顺慈和,稍欠决断。”妘梓穆轻咳数声,眉心攒成一团。“朕思虑良久,仍是难以抉择。”

“儿臣不孝。”妘青婺神色微动,晨光中,她乌黑的长发几欲委地,一张淡白小脸隐在了乌发之中,烟眉一字横开,长睫轻覆。

“你有何不孝?”

“不能为母皇分忧,便是不孝。”

妘梓穆温和地笑了笑,“你的孝心,朕心中明白。何况,这原也不是什么过错。”

“母皇一定会康健起来的。”妘青婺喉间哽咽,更是难言。

妘梓穆淡淡一笑。“你也不必哄朕,这半年多来,朕眼皮底下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谁也……”妘梓穆话音未落,却见妘青婺眼波微转,忽地跪伏下去,直以额抢地。她一怔,不禁皱起眉来:“嗯?这是怎么了?”

“儿臣……是来向母皇辞行的。”

妘青婺的话令妘梓穆眼神渐渐凝起,不解道:“辞行?”

妘青婺雪白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玉石地砖,双眸微有湿意,如一泓清潭泛起轻烟,光亮凝聚在四周,却不抵底处的幽暗。她轻声道:“儿臣以后怕是不能再尽孝于母皇身边了。只盼这桩喜事当真能够为母皇带来一丝福泽,哪怕只是一点希望,儿臣……于愿已足。”

“荒唐,什么福泽不福泽。”妘梓穆摇了摇头,心中不无诧异。“你方才说什么?谁人有喜了?”

“儿臣……即将下嫁北晟王府。”妘青婺低低地说。

“你说什么?”妘梓穆话音刚落便急剧咳嗽起来,好容易平静些许,她镇声道:“谁许的婚事?青寰?”

妘青婺沉默不语。而这沉默,已然回答了一切。

妘梓穆冷笑数声,蓦地甩开了顾氏扶着她的手。“很好,当真是很好。纹瑾,朕教的好女儿啊。”

“陛下息怒,千万不要动气啊。”顾氏担忧地扶着妘梓穆的肩,又轻轻揉起她的额角来。

“朕还没有死,她便打起手足的主意来了。可是欺着朕如今连这小小的赤凤宫也踏不出去了么!”妘梓穆眼神发冷,语气更是没有一丝的温度。“这是几时的事?”

妘青婺沉默不语。

“青婺。”

“正是今早。”妘青婺眉头轻锁。

“今早?”妘梓穆眼神一黯,“纹瑾!”

顾氏踌躇半晌:“陛下,老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

“是这样,早些时候,老奴去为陛下取晨沐的清露,确是见到芮承喜在外头徘徊,搓手跺脚,似是焦躁不安。老奴喊住他,待要问个清楚,他却又急匆匆地去了。”顾氏回忆着道。

“青婺,你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妘梓穆已然心中有数,一想到自己尚在,长女便胆敢越权早朝临政,她嘴唇颤抖,心中狂怒难竭,强自压住火气,一双凤眼虽细纹深深,厉色却丝毫不减当年。“抬起脸来,看着朕。今日早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妘青婺抬起脸来,一双柔和的眉眼神色哀哀,长睫凝珠,早已是温泪盈盈。“儿臣不孝,未能保住刘丞相一命,儿臣……儿臣……”余下的话,尽都碎在了哽咽中。

年迈的女帝久病未愈,说不上几句话身子便已倦怠,原是强打了三分的精神,此刻听到老臣子刘瑛殒命的消息,不堪打击的她闷哼一声,登时向后倒去。

“母皇——”

“陛下!”

二人同时上前扶人,妘梓穆很快清醒过来,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妘青婺的手,犹然不敢置信:“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刘瑛……刘瑛他如何了?”

妘青婺沉沉闭上双目,声音虚弱,低得几乎难以听清。“母皇请善自保重。”

“说!”

“刘丞相他……”好半晌,她方深吸口气,拭去了眼底泪痕。“丞相他为守毕生尊荣,不惜以头触柱,当场故去。”

妘梓穆几乎不敢置信,一双凤眼瞪得偌大。

“儿臣赶到的时候,丞相他尸骨尚温,皇姊坚持要将丞相去冠除袍,革职投狱。”妘青婺脸色苍白,眼神微微迷离。“对不起,是儿臣无能。”

妘梓穆沉沉不语,半晌方道:“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

“当真不知?”妘梓穆乏力地吐了口气,靠着她两人的扶持方勉强坐起身来。“好,当你不知。那么朕再问你,青寰又因何忽然要将你下嫁北晟王府?”

妘青婺只觉心头空空荡荡,默然垂眸。

“青婺,你如此温厚柔善,终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妘梓穆沉声叹道。

她心中一震,抬眼望向面前这至尊的女人,她的母亲。“明统领他……”

“明徽?!”乍听到这个名字,女帝本黯淡无光的双眸登时迸发出一丝激烈的神采,“他人在何处?”

“大皇姊坚持要为父亲报仇,儿臣无力抗辩。”妘青婺轻声道。“也不知明统领被囚在了何处。”

妘梓穆沉默片刻,呼吸沉沉,忽地仰面躺倒,仿佛疲累至极。“纹瑾。”她掩面叹道,“宣青寰来见朕。”

“是,陛下。”

“青婺,你先退下。”

“儿臣遵命。”

妘青婺说罢,又深深行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去。岂料才走出两步便又被女帝喊住,她一怔,回过身来:“母皇有何嘱咐?”

“青婺。”妘梓穆望着她,窗外忽地瑟瑟,有微风拂过,层层薄晕透过白玉珠编起的云帷融入这寂寂无言的室内,光影浮动,暗香未语。

那恬淡温柔的眉眼却不知是承继了谁,自幼便沉静温柔如花解语,那性子,却不知又是承继了谁。女帝迷茫地想着,忽地,心底涩涩一笑。其实,她是知道的啊,她又怎会不知道呢?不同于她的沉稳霸气,更不同于明德的张扬跋扈,青婺,她最幼小的孩子……她怔怔看了片刻,倏地,转过脸去。

妘青婺不解其意,只心事沉重地站着,落落忧愁弥漫眼底。“母皇……”

女帝摆摆手,“没什么,你自去罢。”

望着她再次转身,修长裙裾曳在身后,随她步步远去,逐渐没入那冰冷的空气与幽深之中。女帝沉沉叹息,依稀记起的,更无其它,竟是那二十年前的温润如旧。

与此同时,远在青葙镇的曲离潇亦收到消息,妘青寰要她即日返程回京。

“怎么,可是有了第二个人物的消息?”

“这个倒是没听说呢。”莳萝正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仔细地吹了吹,奉上前去。

“宫主,慢点喝。”一旁,另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曲离潇扶坐起身,却是不日前刚刚赶来客栈的茜草。接了汤药在手,小心地送到她嘴边,看她一点点饮入口中,闻着那浓冽冲鼻的苦药气息,她眉头轻锁,眼底疼惜之色难掩。

喝了多半碗汤药,曲离潇摆摆手示意莳萝撤了碗去。她软软倚靠在茜草肩上,苍淡的脸上未施脂粉,瞧着微有憔悴,却竟连嘴唇也是一色的浅白如纸,紧攒的眉心更显示她似在忍受着某种强烈的痛苦。

榻前铜盏上的红烛炸开一朵眩目烛花,正燃到她指刻过的地方。子时三刻。莳萝捧起一个小小的黑木匣子,其上花纹繁复华丽,却诡异难辨地很,线条也略见凌乱,一眼望去,并不能分辨出盒子上描画的何物。“宫主,时辰到了。”她轻声说。

“嗯……”曲离潇自鼻腔里浅浅应了一声,连嘴唇都懒怠张开分毫。方才那句话耗尽了她余下所有的气力与耐性,靠在茜草肩头,便连呼吸也觉得沉重难为。她看也不看莳萝一眼,只任由她撩起自己衣袖,曝露出那冰雪一般的半截手臂来。

莳萝咬着嘴唇,一手托着匣子,另一手却微微发抖,覆在匣顶,半晌,也没能将它打开。

茜草自是了然,叹道:“年年如此,你又何苦心软。”

咬咬牙,莳萝跪下身去,啪一声打开了匣子。

烛火跃跃,照进那漆黑的匣中,却见一条约莫一掌长短的长虫正盘身其内,那长虫通身黑如曜石,只头顶一点血红,彷如朱砂点额,身侧长有多足,似是蜈蚣却又不尽如蜈蚣,背上一条赤红血线从头部以下直连尾部,瞧着甚是丑陋怪异。此番陡然见了光明,本是沉睡着的长虫嗤一声抖开身体,电光石火般探出了头来。

当真是极可怖的一幕,三位妙龄女子个个人比花娇,却对着一条外表狰狞凶恶的黑色长虫,其中一个更是毫不畏惧地将那长虫脑袋捏住,另一手握着一把小小金刀,嗤一声,眼前那雪白无暇的手臂上赫然便多了一道细细的血口。

曲离潇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臂,鲜血自伤口中汩汩而出,却又在腕上凝成了一线,缓缓滴落脚下。

血腥之气逐渐弥漫在空气中。(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