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厮端着一碗开水，送到空色手上，道：“大师辛苦了。喝杯水润润口。”临走时，冲他丢了个眼色。空色明白，从茶碗底下抠出一枚一寸长的纸卷。他转过身装作喝水，暗暗地将卷轴在手心里滚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比芝麻粒还小的楷字。空色把字条抵近眼睛，决眦而视。
“他看得清楚吗？”王加彦问。
“绝对没问题！”景匡差笃定道，“这次我用的是楷体。想我乡试的夹带用的还是草书呢——呃，我是给我隔壁他妈的大舅子准备的。”
——“哦！”
众人点头，表示理解。
贾真人见空色朝天撅着屁股，弯腰伏在地板上，大喝一声道：“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注意点素质！”
空色直起腰来，憔悴道：“善哉！看这几个字起码耗费我半条命！唉，看来，只能用‘嗅字法’了。”他一仰脖，将茶碗里的水一气饮干，放入纸条，用手一拨，纸条冒出黑烟，顷刻烧成了灰烬，再将茶杯覆在鼻子上，深深一嗅，俄顷恍然大悟道：“言之有理啊！”
贾真人等得不耐烦，道：“打不过就请外援，挺像大师一惯的作风嘛！”
空色双手合十，恬然道：“贾真人，老衲方才有意礼让三分，却不料善心未能有善报。既然如此，也无须特意为你存面子了。实话说吧，西街的菜根本就不是毒不毒的问题，而是营养不够。众所周知，我佛家心系苍生，胸怀宇宙，每天要耗费无尽的心力。而你们西街的菜根本无法满足这样的营养需求。所以昨天老衲才精力不济，晕了过去。”
贾真人道：“说得好听，实际上谁知道你们每天在想什么！”
空色道：“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只关心‘屁股’。”
贾真人道：“是‘辟谷’！”
“是屁股啊。”空色道。
“尼玛！此‘辟谷’非彼‘屁股’！”贾真人急了，左手按在右手上，一笔一划写出了这两个字。
“最终不都是回到‘屁股’！”空色懵然道。
贾真人把拂尘往腰间一插，两步冲到空色面前，气急败坏道：“好你个空色，居然如此诬蔑我圣教！那就休怪贫道无义了！”
空色道：“有种放马过来！”
王求旦会长等欢呼雀跃，指着贾真人道：“看那贼道都恼羞成怒了！太好了，总算扳回一局！”
王加彦道：“这全赖大哥领导英明啊！”
田斯尼抗声道：“会长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
与会者皆默不作声，连王求旦脸上也是红惨惨一片，他咳了一声，谦逊道：“哪里，哪里。全靠景行长的锦囊妙计啊。”
韩桂重道：“确实是。我们这有个进士参谋在呢！唉，在下当年乡试的时候若有这等便利的小抄，应该也可以博个小小功名。哈哈……”
景匡差原先还“不敢，不敢”地客套，及至听到韩桂重的这番话，面上一抹红晕，忸怩不安起来。
“我怎么觉得这边也开撕了！”金俊眉睇着南宫莲界，悄声道。
“关我毛事。我只希望那两神棍早点了事，我好开门做生意。”南宫莲界懒洋洋道。
“不正做着呢吗？”金俊眉指指碧娇等人。
“也对，这样下去，我干脆开食杂店得了。”南宫莲界悻悻道。
贾真人重整旗鼓，道：“空色大师妄言我西街的菜没有营养，真是笑掉大牙。我西街的菜单举一点，就所向披靡了——在种菜过程中，添加由贫道特别配制的独门密方，我们所有的菜都有一种基本的功效，那就是——滋阴壮阳！”
台下人群一下炸了锅了，哄然大哗。
空色抠着鼻孔，淡然道：“竟然找这种媚俗的梗！胡说八道，拿出证据来。”
贾真人袖子一甩，转过身去，含着两泡热泪，殷殷地望着李去贫。
李去贫一愣，叹口气，吩咐道：“下去替他料理下吧。”身边一个粉衣少女应诺退下。
移时，两个平民打扮的男女冲到台下，大声道：“我们证明贾真人说的都是真的。“女的低着头，绞着手指，忸怩道：“吃了西街菜，夫妻更恩爱。”
“哇靠！贾真人你居然敢请托，作虚假广告！”空色一扭头，含嗔带怨地望向王求旦等人的方向。
屋内众人原本吃着糕点，唠着嗑，不期一张黑脸猛然照过来，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心头狂跳。南宫莲界由于西向而坐，正当其冲，心跳都停了好几拍，好容易缓过神来，他一把掣出宝剑，道：“那秃驴才是最大的敌人！”众人强行将他捺在座位上。王求旦敦敦劝喻道：“你还不明白吗？这才是他最大的优势。你没发现，从钟馗到门神哪一个好看罗？空色大师简直就是辟邪的最佳人选。如果我们不用他，他必将为人所用，到时候，我东街的处境将会变得更加艰难！”说到这，他压低声音道：“现在是空色大师在替我们恶心别人。你总不愿意看到他替别人来恶心我们吧！”
南宫莲界闻言，闷闷放下宝剑，盘腿坐好。
王求旦让随侍小厮简略地汇报了下情况，摩着腮帮子道：“这事简单，烧钱谁没有！”
未几，另一对夫妻扮相的人急吼吼赶来。丈夫一手挈着妻子的衣领，道：“全是骗人的！之前，我信以为真吃了西街一年的菜，终于得了个白胖小子。可是最后我才发现，居然是隔壁那王八蛋的！”
台下哄然大笑。
空色对贾真人冷笑道：“看来，并没什么卵用！”
“胡说！”一个壮硕的男子，岸然上台，抗声道：“我就是隔壁那王八——啊，不是！老王。之前我跟他一样，但是自从吃了西街的菜，我就觉得精力源源涌出，浑身有用不完的能量！西街的菜就是有劲（友尽）！”
“呜哦！”台下惊呼声一片。
“真人请的这托，会不会太假？！”空色道。
“我们西街可是按事实说话，什么托不托的？贫道不懂！”贾真人嘴硬道。
“他明明是城门底下‘胸口碎大石’的老张！怎么转眼成了隔壁老王了？”空色一步迫上前，小声道：“真人敢再挑一个更脸熟的吗？”
被说破真身的“隔壁老王”神情慌张，将目光投向贾真人，真人道：“天下相似的人太多了，怎见得他就是‘碎大石的老张’呢？”
“老衲以身为猿马寺的方丈及‘雀首商会’的核心成员的名义担保。”空色道。
“谁承认你们是‘雀首商会’了？”贾真人质问道。
“真人没听过‘孔雀东南飞’吗？雀首当然在东边！”空色据“理”力争。
“这里是‘朱雀’又不是‘孔雀’！”贾真人道。
贾真人在说到“朱雀”的时分外用力，挑动了空色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勃然大怒道：“你说谁是猪！”
真人先是一愣，继尔恍然道：“意料之外，你倒蛮有自知之明的吗？”
“我再强调一遍！我是微胖界的！算不上胖！”空色道。
这时候两人也不客套，直接“你我”称呼起来。
“什么！微胖界——微胖的八戒吗？”真人道。
“你丫能好到哪里！长得跟条棍似的，跟你神棍的名号倒是十分匹配嘛！”
“你知道个屁——瘦瘦瘦，筋骨肉，做起事来像禽兽！”真人道。
“确实是‘禽兽’！”空色顺口接过道。
“你确定要继续这样做人身攻击吗？”真人头上青筋拧然道。
“我还会怕你吗？”空色梗着脖子道。
“奉陪到底！”真人咬牙切齿道。
于是真人骂空色“茹腥啖膻”，空色斥其“淫、纵无耻”！真人揭发空色修行期间“假祈福禳灾的名义，出入闺阁，勾引良家妇女”，空色检举真人“修道中途，以解卦算命的借口，动手动脚，骗财骗色”。
南宫莲界道：“说起来，也都是人才！与这样的人为伍，真是与有荣焉！我现在猛烈地感动中，——都快感动哭了！”
王求旦埋着头，一手支额，听完南宫莲界的话，扬起湿漉漉的脸庞，哽咽道：“我已经哭了！没想到空色大师现在过得这么苦！没酒没肉，还没女人！”
南宫莲界爆躁道：“我勒个去，为什么你会得出这种结论！？”
李去贫拿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我以前以为贾真人只是个神棍，没想到，还是个人渣！一直以来我都看错他了，这失察之过，险使我失去一员可以倚重的大将。看来，今后得重用他才行！”
周边人皆袖手默然。
贾真人道：“你说了这么多，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吗？你个丧德和尚！”空色道：“出家人从不打诳语！何况我们家祖上三代一落地就是虔诚的佛门弟子！”
路人甲疑惑道：“虔诚的佛门弟子是怎么传了三代的？”
路人乙道：“这个嘛……”
贾真人听罢空色的话，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道：“从不打诳语？那你跟我、跟天下人解释下你是如何欺骗尼道婆的？”
空色“啧”地吸一口冷气，道：“你居然玩到这一步！那我也豁出去了，挣个鱼死网破！我跟尼道婆之间只有一个小小的误会。倒是你，乘虚而入，实在卑鄙！”
真人反驳道：“谁说是我乘虚而入！早在她尚在尼姑庵修行时，我们就已两情相悦，而你却不知廉耻，涎皮赖脸，一天到晚纠缠着她！”
空色眼睛冒火道：“老贼道，居然把手伸到尼姑庵来了？试问你还有起码的职业道德吗？”
真人毫不示弱，道：“她后来转行做道姑的时候，你有停止对她的骚扰吗？”
空色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男女恋爱的最美妙感觉！她跑就是希望我追啊！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你还是重新修炼吧你！”
“你们两个都给我回炉重新炼成渣吧！”南宫莲界心里骂道，“释伽牟尼和太上老君在天上不知道哭了没有！话说这种无脑的情节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空色和贾真人准备继续掐架。一个年逾古稀、鬓发皤然的老头，伛偻着身子，爬到台上，手里捏着两封信，道：“老朽是尼道婆的拙夫。听说两位为了她咬了一嘴毛，特让老朽带了两封亲笔信给两位。”
“怎么说话呢？”空色和真人正要大光其火，听说尼道婆有亲笔信要给他们，便暂时抑住，拽走自己的信，跑到角落里，各自开视。
空色摊开信笺，上面写道：空空，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但算算已经睽隔三十年了，真是造化弄人哪！首先，对于昨天的事，我深感抱歉。但一想到你能吃到我亲手配的毒草，还有点小激动呢！我对你的感情天可明鉴。现在每当闲下来，脑海里全是和你一起的美好时光——那山、那人、那狗……。空色窃笑道：“我也是，嘻嘻！”然后接着看：虽然你的智商一向低得像狗，但你有高度的情商啊，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希望你这次不要意气用事而坏了你一世英名。和贾真人握手言和吧，对一个失败者展示你该有的气度！就到这吧，择机再叙！小尼上！
给贾真人的信是这样写的：小贾，当我听说你为了我和空色那个贼秃殊死搏斗的时候，我感动地热泪盈眶！同时，又担心你受到伤害而惶惶不可终日。我想说的是，我之所以住在西街就是为了和你站在同一阵线对付那贼秃。不过，话虽如此，那贼秃已是单身狗，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呢？出家人慈悲为怀嘛！希望你为了我，放那贼秃一马。改日有空了，到我家来聚聚，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小尼上！
贾真人看完，回头瞟了一眼空色，发现空色也正在看他。俩人俱各起身，把信纸折了，揣在袖口里，干咳一声，望着天空，淡淡一句——“天色不早了，散了吧。”
“怎么回事？”王求旦意犹未尽道，“我这还草拟了好几个攻击方案呢！怎么就结束了，空色大师这是怎么了？”
众掌柜面面相觑，无语问天花板。
李去贫披上氅衣，站起身，凝视着东街，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南宫莲界转身来到后院，从腰里掏出一绽银子交到“尼道婆丈夫”手上，道：“做得不错。”那老头是个长得显老的小妖，他笑眯眯道：“多谢南宫君！拿你的钱财替你消灾嘛！下次有生意，一定要再关照小的哈。”
“那是自然，像你这样物美价廉的上哪去找。哎，对了，那尼道婆究竟何方神圣？”
小妖道：“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有三百三十多岁了。之前还修炼来着，现在也不修炼了，已经老得只能喝稀粥了。”
“三百多岁！”南宫莲界饶有兴趣道，“还挺时髦，搞姐弟恋！”
碧娇等收工回来，正在拾掇器具，呼唤南宫莲界帮忙。南宫莲界打发走了那小妖，忙不迭地进屋去了。
注释：
【1】这里的东极参指的即是西洋参，因妖庭以宋为中心，极西在欧罗巴，极东在美洲。
【2】宋时，中国人喝的是末茶，相当于今天日本的抹茶。用茶叶直接冲开水泡喝的习惯起源于明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