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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恢复工作是5月份的事情了,那时夏小雪已近临产。11日,《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一石击起千层浪,全校师生立刻对此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有写文章刊发在校刊校报上的,有写文章直接张贴在教学大楼的墙壁上的。几乎每一天晚上,都举办得有关于真理问题讨论的专题讲座和师生自发组织的辩论会,沉寂的校园顷刻间沸腾起来了,大家似乎都感觉到了国家意识形态领域的巨大变化即将到来。

夏小雪没有参与到这场辩论中,她怀着孩子,行动不便,固然是事实,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她希望自己能趁此美好的青春时光,踏踏实实的静下心来多读一点书,当然,父亲不允许她参与,也是一大缘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说父亲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但吃过口无遮拦的亏,又上了点年纪,红尘看破,世事淡漠,便见怪不怪、处变不惊了。他和夏小雪的想法是一致的,学生以学习为主,政治那玩艺儿,是烫手的山芋,能不玩的时候还是不去玩的好,所以,他竭力阻止夏小雪参与到任何的政治活动之中。

夏小雪不参与,父亲不参与,父女俩除了一个上学一个教书外,就是呆在各自的房间里,读书,做学问。

父亲到三溪口去过,打听孩子的下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问个明了。夏小雪叫他不要去寻找了,她说:“我在乡下的时候那家都已经搬走了,人家是存心不想让你找着,既然是不想让你找着,又何必要去找呢!大伯大妈没有孩子,人老了,得到一个小孩,很珍惜,担心失去了,所以才故意躲开的。只要孩子幸福,就让他去吧!”

父亲不依不饶,非要去把孩子找回来不可。不过,跑了若干趟后,他不再跑了,他相信夏小雪的判断是正确的,拾到孩子的两个老人是有意要躲开。

中央召开会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陆陆的有好多的老教授重新回到了教学岗位上。

夏小雪的父亲不是右派,是现行反革命,不属于“摘帽”的范畴,但组织还是给了他一个说法,叫“在职改造”。得到这个结论,父亲的脸色气得铁青,吵着嚷着要去找系领导讨说法。夏小雪劝阻,说:“爸,在职改造就在职改造吧,有你活儿干,有你饭吃,还愁什么呢!”

“名分,我要的是名分!”父亲攥紧拳头呐喊。

夏小雪潸然微笑:“爸,你不是有名分吗,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教授,这名分不低呀……爸爸,《水浒传》里有句话,老虎下山被犬欺,龙游浅滩被虾骑,你是刚从牢里释放回来的人,组织在处理你的事情的时候肯定是有难处的,能给你平反难道他们会不给你平反?管他呢,一步一步的来吧,你看嘛,所有的右派都摘帽了,相信不久的将来扣在你头上的紧箍咒也是会摘掉的!”

夏小雪语气平和,说话时又面带笑容,这让父亲痛苦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父亲左右寻思,觉得夏小雪的话在理,因此也不再去计较。他说:“孩子,你长大了,你比我想象的成熟……你像你妈妈,凡事主张退让和妥协,其实咱们活着,是要学会退让和妥协的才好……爸爸读书读到牛角尖里去了,这辈子就是退让妥协不来,不中!”

到了月底,孩子在怀里动弹的厉害,于是,夏小雪给张大海写好了信,托父亲带到后校门处的邮政所里去投递了,她要张大海想法请几天假,到学校里来,照顾她。她在信里说:“大海,咱们的孩子快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要是孩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能看见你,看见自己的父亲,该多好啊……乡下的农活忙,五月,插秧播种收割小麦,没有一样离得开你这样的大劳动力……不过,我还是盼望着你能来一趟……给爸爸写信去了吗,他在狱里服刑,很孤独,你一定要时常给他写信去,鼓励他面对生活……时代在前进,国家在前进,爸爸的事总有一天是会得到公正的解决的。爸爸是个好人,以前我管他叫大伯,结婚后,咱就管他叫爸爸了。爸爸真好,厚道,仁义,善良……大海,能成为你爸爸的儿媳妇,是我的荣幸。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呀,不就是图个安稳,图个幸福吉祥,图个亲情永驻么!爸爸处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需要得到亲人们的关爱和呵护……还有妈妈,你也一定要照顾好。兰兰妹子走了,我也走了,妈妈的身边只有你,你如果不照顾好妈妈谁来照顾好妈妈呢……你上次写信来,说兰兰妹子和她的爱人在闹矛盾,作为哥哥,能劝和的时候尽可能劝和,假如实在劝和不了,就不要去强为人难。夫妻是要讲缘份的,缘份没有了,强拧不住……兰兰的脾气不好,凡事要占个上风,这是她性格的弱点,所以,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也不要全把过错放在人家男孩子的身上。男人在外边挣钱,累死累活,回家了,是要得到好好的休息的,兰兰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说怪得了谁呢!我不是在说妹子的坏话,和她相处的日子长,我对她很了解,她喜欢捉弄人,喜欢时不时的别出心裁地使出点阴谋诡计来,故意的折腾,换着你,受得了吗?……爸爸身体不大好,你来的时候给他带一点长寿湖边的新鲜水果来。第一次和爸爸见面,你务必要做到落落大方。爸爸特瞧不起装腔作势和故弄玄虚的人,也特瞧不起夸夸其谈和不懂装懂的人……大海,我不是在说你有这些缺点,只是事先给你提个醒,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是你的妻子,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让老人家心情愉快,是我们做儿女的责任……如果……”她在信的结尾处说,“大海,如果队上不准假,你就不来了,爸爸在,又有那么多的同学,没事的,我能挺过来!”

信寄出去了,夏小雪期待着能及时收到张大海的回信。她对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读到信,甚至比见到了写信的人还要愉快。

张大海的回信很快转来了,张大海告诉夏小雪:“请到了半个月的假,等小麦收割完了就立马赶到学校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