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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紫禁黄昏(二)

夏夜微凉,繁星寥落,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夏末秋初的夜色深沉中。而前门外大栅栏一带的八大胡同,却照旧是如往日般的胭脂风月灯红酒绿,无处不是车水马龙弦歌笑语。

京城八大胡同这一带,原本就是京城热闹繁华的所在,自从乾隆二十一年,朝廷严禁北京内城开设妓院之后,内城的娼门纷纷迁至前门外,前门外大栅栏一带便更加兴盛起来。尤其是到了同治后期,梨园之风盛行一时,见惯了风花雪月的烟叶花柳巷中,王公贵胄官员商贾一股风般追逐戏子,"兔儿公"混杂在莺莺燕燕中,居然也成为一时风尚,八大胡同就更加热闹的没有边了。尽管朝廷对于官员狎妓冶艳也是多所限制,不过这种官面文章历朝历代不过如此,只要没有出什么大的乱子,谁又会把这些风月之事当真?

距离八大胡同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浓密的树荫下面刚好是一大片空地,平常到了晚间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今夜却是一阵人影晃动脚步零乱。紧靠着墙的一颗大槐树下面,不过片刻功夫便错落停放下几个小轿,几个身穿官服的官员掀开帘子,大步走了下来。

为首的一个中年人脸色阴沉的站在夜色中,望着八大胡同里面的灯火灿烂,微微皱紧着眉头,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味道。

他正是不久前刚刚被光绪拔擢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文廷式,只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才到都察院不过十来日光景,就被皇上密旨委派了今夜的这个差事,缉捕在八大胡同这些个销金窟里风流快活的官员。

皇上此举,着落的无非就是四个字,整顿吏治!这一层意思文廷式当然领会的分明,以他向来自诩为清流砥柱的铮铮硬骨,和对此次皇上破格拔擢的报效之心,自然断不会有什么顾忌和犹豫,然而文廷式却也不是对朝局政治懵懂的迂腐书生,眼前朝堂内外纷乱复杂,对外有洋人的步步紧逼,对内是拳民闹事,官员人心动荡,再加上新政以来的各种矛盾,即便是要整顿吏治,可着眼落笔之处很多,皇上为何要在这件事情上面大动干戈,得罪满朝的官员,让朝局变得更加动荡不安?

他倒不是怕得罪那些官员,抛开皇上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身为大清臣子,但有君命,他文廷式纵然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只是皇上此举刚好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善后不当,恐怕朝局旦夕之间就会波澜汹涌,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到此,文廷式也不免暗自叹了口气,心中翻涌起一份说不出的茫然。

"禀报大人,各处人手已经调派停当,围了个密密实实,道路口都放了岗哨。卑职请大人示下,何时动手?"步兵统领衙门的一个军官从黑暗中匆匆跑了过来,在文廷式身前低声说道。

文廷式回首看了一眼身边那几个刑部、大理寺、顺天府的官员,压抑住心头那些许烦忧,语气淡淡的问道。"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既是皇上旨意,卑职等惟大人马首是从。"文廷式的目光扫过之处,那几个官员忙不迭的俯身说道。

文廷式点了点头,也不理会身边这几个官员微微透着些古怪的神情,冲着步兵统领衙门的那个军官扬了扬手。

随着文廷式的一声令下,刚才还隐藏在黑暗中的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顿时哗的一下全涌了出来,一队队冲向各条胡同,火把照的夜空透亮。

说起八大胡同里面的这些青楼勾栏,清吟小班,半掩门子,再没有比步兵统领衙门这些守在京城地界上面的官兵熟稔的了,这个时候也用不着人带路,潮水般涌了进去。灯火黑暗处,顷刻间便是一片鸡飞狗跳,砸门掀桌子、女人的尖叫声,把往日里这些销金窟里的繁华风流搅得粉碎。

喧哗叫嚷声越来越大,整个前门外几乎乱成了一团。那些个官员们不是正搂着婊子风流快活,就是在牌桌上厮杀,那里见过今日这个阵仗,少不得有连裤子也没有穿上,就赤条条被从床上拖了下来,也有机灵的,见情形不对便也顾不得许多,从窗户楼上便往外跳,还没跑几步,便被步兵统领衙门那些官兵堵了个正着,像成串的蚂蚱,一个个都给拎到了文廷式等官员面前。

折腾了大约两个多时辰,前门外那片空地上蹲满了衣衫不整的官员们,垂头丧气蹲着坐着,有撒泼骂娘的,有烟瘾发了打着哈欠鼻涕口水长流的,更有四下里张望套近乎,扑腾着便往文廷式等人面前凑,高声叫嚷着说情的,乱得是一塌糊涂。

这时候天色也有些微亮了,空地四周步兵统领衙门围成的警戒线外,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看着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这副狼狈样子,一时之间是议论纷纷,内中少不得传出几声喝彩叫好。大多数百姓除了一份痛快外,心中其实也是有些懵懂,搞不明白朝廷今日究竟为何如此。

京城这个地界可比不得别的地方,看看眼前这一两百个官员,随便往人堆里一伸手,就能抓出几个三品以上的红顶子官员,闹出这么大动静出来,一个处置不当,牵连得可就是整个朝局了。京城里的百姓就守在天子脚下,虽说伸长脖子离着朝局也有天远的距离,可也知道照今日这番动静决计小不了,这会儿都一个个巴巴望着人堆前面正襟挺立的那几个官员,就看朝廷究竟怎么处置这些官员。

望着眼前这份不堪的光景,文廷式心头一阵厌恶腻味,煌煌大清怎么就破败成了这个样子!再听得那些官员们撒泼骂娘的声音,纵然是他平日里养得一肚子静气,此刻也是气得面色铁青。当下他整了整衣冠,迈步走到人堆前面,正准备上前宣读皇上旨意,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几个亲随的簇拥下,推开身边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一脸冷笑的走到了文廷式面前大声说道。

"深更半夜这么大动静,我还琢磨着是洋人打进北京城来了,搞了半天是文大人的手笔,怎么着,文大人今儿是哪股气不顺了,整了这一处出来?今夜我也在里面风流快活来着,是不是把我这个王爷也一起抓了?...…"

文廷式抬头定睛细看,竟然是庄亲王载勋,心头不免一惊。他不是没有想到今夜的大索会牵出一些个王公贵胄,只是断断没有料到贵为庄亲王的载勋,居然也会公然出没于八大胡同这样的勾栏场所,这个载勋可是亲王头衔,比不得寻常的那些个王公贵胄,步兵统领衙门那些官兵里面,一多半都是当初神机营裁撤下来的兵丁,内中说不得还有这位王爷的家生奴才,刚才动手的时候,真要是这位王爷拔腿便走,谁敢拦他?却没有料到这位二杆子王爷竟然生生凑到自己面前,一时之间就连文廷式也有些没有了主张。

"文廷式参见王爷...…"文廷式压住心头的那丝烦闷,镇定心思上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文廷式奉旨办差,还请王爷见谅,此处人多嘈杂,于王爷声望有损,文廷式请王爷先行回府,稍后皇上必有旨意...…"

"哟呵,才几天功夫,拿着皇上的旨意你文廷式就反了天了,在本王面前摆这威风?这大清两百多年了,还真没听说听听戏喝喝酒就有多大罪,干脆,你文廷式连本王也一起抓了,本王今夜就成全你...…"载勋今日正在兴头上被搅了局,原本就是一肚子火,此时看到领头的又是皇上刚刚提拔的文廷式,心头的火气更加是不打一处来,说话夹枪带棒,半分也没有把文廷式放在眼中。

这会儿,整个空地里面都安静下来,刚刚还一通乱扰攘的那些官员们,此时见庄亲王载勋出面撑头,顿时都来了精神,伸长脖子巴巴望着文廷式。不少人心中更是暗骂着,你文廷式想拿咱们染你的顶子,现在好了,有庄亲王载勋出头,看你文廷式怎么了这个残局。

文廷式扬起头,脸上有些苍白,他终究只是汉臣,皇上的旨意里面毕竟也没有确实提到如何处置王公贵胄,真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缉拿一个王爷,立时便会在京城里面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此刻望着载勋张狂轻慢的样子,再想到皇上整治吏治的决心,心头那股硬气也一下冒了出来。

"大清吏律,官员不得狎妓冶艳,更何况王爷贵为皇亲贵胄,更当自律自重,文廷式请王爷检点言行,回府听候皇上旨意...…"

文廷式的话音未落,载勋已经是勃然大怒,一扬手竟然将文廷式的顶戴花翎打落在地,厉声呵斥道。

"你文廷式算什么东西,才被皇上拔擢起用不过几天,就敢教训起本王来了?本王今日告诉你,你不过就是我们满人的一条狗,怎么着,你还想咬本王不成?本王没有别的本事,还真就喜欢训训狗来着?"

庄亲王载勋斜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文廷式,他是料定今日文廷式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刚才见到文廷式对自己也是不敢放肆,所以愈发的来了劲。他的话刚说完,身后的亲随便是一阵放肆的哄笑。跟随着文廷式来的那几个官员,此刻见情形不对,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相劝,只剩下文廷式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无助。

"王爷请自重!...…"文廷式缓缓扬起头,脸色比起刚才更加苍白,迟疑了片刻整了整衣冠,肃然说道。

"朝廷官职乃国之重器,王爷如此羞辱,视皇上和朝廷于何处?王爷既不愿回府听候皇上旨意,请恕文廷式无礼了..."说罢,文廷式也不理会载勋,转身对着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大声说道。

"来人,送王爷去刑部大牢,听候皇上发落!"

"好啊,怎么着,想让本王去刑部大牢吃吃牢饭?本王什么都尝过,还就没有尝过这一口。"载勋二杆子劲一上来,当下阴笑着跨前一步,环顾着四周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今夜谁有胆子动本王一下?"

场内一片静寂,那些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都是京城中的老油条,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还能看不明白眼前的局面?文廷式虽说是奉旨行事,可终究不过只是一个朝廷官员,还能真把一个王爷怎么着?这种时候,吃饱了撑的,才会傻乎乎的往一个王爷跟前找不自在。这时候听到文廷式发话,一个个愣是装着没有听到一般,束手站在一旁。

载勋拿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愈发的得意了,干脆偏着头盯着文廷式,那样子是成心要看今日文廷式怎么下的了这个台阶。

文廷式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血色,静静的看了载勋片刻,猛地退后一步,转身望着身后的官员兵丁,一字一句的沉声说道。

"本官奉旨办差,你们想抗旨吗?违旨者杀无赦!来人,送王爷去刑部大牢!"

众人见文廷式拿出皇上的旨意,心中都是一震。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背一个抗旨的罪名,慢慢的走上前来。载勋身后的亲随见状,哗啦啦一下全涌了过来,挡在载勋身前,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气氛顿时紧张无比。

正在此时,人群当中两个身影缓缓的走到文廷式和载勋神情,当先一人负手而立,嘴角带着些许难辨意味的笑容望着二人。文廷式不觉一愣,回过神来看清楚来人后,慌得赶忙跪在了地上,"皇上......"

这一声皇上,场内起初还有些懵懂,片刻之后便骤然安静下来,随即便是哗的一声众人都长跪于地,刚刚还轻狂无比的载勋,此时也终于看清楚了面前走过来的两人,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小德子,顿时吓得收起了那份张牙舞爪的架势,老老实实的跪在了地上。

"民间常言,文官官服上绣着飞禽,武官官服上绣着走兽,所以把当官的官员称为衣冠禽兽,今日见来,此言不谬,大清官员都当的好啊!......"光绪冷笑着,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那些个官员,带着太监小德子径缓缓走到载勋面前,沉默片刻后,阴沉着脸问道。

"载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文廷式是一条狗?"

载勋低垂着头,半个字也不敢说。这会子他心里面的晦气那是没法说了,原本就是在这里图一乐子,被文廷式搅了兴致不说,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拿文廷式出出气,却没有想到居然皇上也在这里,真他妈倒了八辈子霉头。此刻听到皇上语气不善,干脆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朝廷官员在你眼中是一条狗,那朕在你眼中又是什么?"光绪望着眼前载勋那副样子,脸上的火气渐盛,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

"就算朝廷官员在你载勋眼中是狗,打狗还要看主人,你难道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光绪声音一顿,骤然间勃然大怒,"朕的明发旨意你不遵从,还当众辱没朝廷官员,视朝廷法度如儿戏,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朕看你连狗都不如!......…来人,将载勋连同这些官员通通押往刑部大牢,他不是喜欢训狗吗?就找条狗和他关在一起,朕倒是要看看,他训狗的本事!"

哗的一声,刚刚还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步兵统领衙门官兵,此时只恨动作太慢,一拥而上便将载勋和那些个官员又拖又拉,望人群外押了去。光绪却是连看也懒得再多看一眼,静静走到文廷式面前,注视着跪在下面的文廷式沉默不语。

刚才光绪已经在人群中看了许久,他也料定今夜的行动势必会拿住一些王公贵胄之内的人物,心里也有些担心文廷式镇服不住这样的局面。却万万没有想到载勋这个二杆子王爷居然会自己跳了出来,而文廷式在载勋的羞辱面前,也能表现得如此硬气,看来这几年让文廷式在家里读书,还确实读懂了一些东西。

"文廷式,现在你明白要做一件事情有多么难了吧,一个人环顾周遭,不是公然反对便是冷嘲热讽,何其艰难矣!君子循直道而行,什么是直道?不是嘴上说出来的,是要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扛出来的......"

光绪在心中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文廷式的顶戴花翎,戴在文廷式头上说道。"知易行难,世间事从来如此!你做的不错,朕没有看错你,好好办差吧,记住一点,纵然有天大的事情,你的背后还有朕!"

说罢,光绪深深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文廷式,转身大步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开始驱散四周围观的人群,文廷式才缓缓抬起头,种种酸甜苦辣都像是在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觉眼眶竟有些微红。

世间事的艰难,他文廷式何尝不知,也无可惧之。做臣子的,能得皇上如此,还能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效死而已。可做臣子的可以效死,皇上呢?皇上今日此举,是在与百官为敌,这条路,如何才能走的下去啊?.........…

面条终于又出现了,前段时间工作变动,一直无法更新,惭愧之至,确实是无法坚持更新,现在的工作量是以前的几倍,都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敢让大家原谅,解释太多就太假了,而且以后的更新或许也不能保持稳定,但是绝不会太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