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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山巅

山风清冷,拂过身畔,吹动衣襟翻卷。

山间的新坟前,袅袅青烟飘散,面色沉重的少年默默跪倒,重重叩首,久久不语。

身后,衣袂飘飞的韦清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墓碑上大大的几个篆字:

“南宫君墨离之墓(故人韦清恭立)”。

他伫立良久,摇了摇头,终于出声道:“罢了,我们走吧。”

林琢默默地站起来,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

“多谢前辈。”

韦清面色虽无太大的变化,却也点点头,和江虎行他们一道走在了前头,朝着钩吾山峰顶的聚闲庄而去。

林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在山风中摇曳的破庙,再不留恋,跟着韦清大步而去,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学会自己一个人活着,然后变得强大。

宫飞扬啧啧摇摇头,脸上也难得地露出几分伤感,跟了上去。

正午时分,翻过了数座小山头,韦清一行人走到了山腰,而离他此行的目的峰顶聚闲庄仍是有些距离,反倒是周遭的天气渐渐地寒冷起来,明明是七月流火的日子,却隐隐然有了数九寒天的冷意,而愈往上走去,便愈是如此。

“阿嚏!”

林琢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只觉得身上寒意又重了几分,回头看去,见李素影也是冻得俏脸煞白,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

“前辈,还有多久啊?”

韦清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快了。”

“……”少年郁闷地摇摇头,快步跟上。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隐隐地,远远已然可以看到远方山顶的绚烂梅花,以及乱花间隙中若隐若现的青灰色砖瓦。

而韦清也用平静沉稳的语调,开始一点点叙述起了聚闲庄的辉煌过往。

……

且不管如今各方势力下钩吾山顶风云变幻之际掀起的江湖风波,遥想当年,聚闲庄最初创立的意义,是当年的马帮义侠袁息天前辈将中原豪杰一腔热血,尽数铸就成了一柄直指北疆胡人的利剑!

北疆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文明之间的惨烈搏杀,自古以来,就从未消停过。

且不论千年之前汉家儿郎封狼居胥,远征漠北,斩杀胡虏无数;又或者是几百年前,北疆鲜卑族入侵中原社稷,将好好一片锦绣山河烧得支离破碎。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延续至今,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

北疆苦寒之地,不宜耕作,故当地部民以游牧为生,因资源稀缺,彼此争夺杀戮,性情剽悍凶狠,历代以来,大大小小的部落里爆发了无数次战争,他们的凶悍与暴虐早已深深镌刻在了每一个北疆族人的骨子里。

而每当夏秋之季,严酷的寒冬来临之前,胡人总是会大举集结兵力,南下劫掠一番,而那时,也正是边关压力最大的时刻,当年的鲜卑族等异族便是趁着中原烽火内战不息之际,一举攻灭边疆守军,饮马黄河,最终逐步统治了整个北方的版图。

那段时间,实在是汉家子孙最黑暗的时刻,所谓“率兽食人”,不外如是。

诸胡旋起旋灭,强盛一时的鲜卑族也终于因为内部的治乱土崩瓦解,而最后一个鲜卑贵族建立的大魏拓跋氏政权也在数十年前,被司马氏一族诛灭殆尽,而北方的胡人蛮族却如原上之草,代代相传,绵延不绝,屡屡南下入侵,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好在其内部没有统一的首领,这才无法如数百年前那般颠覆汉家子民的正朔王朝。

但这一切,都在五十年前有了巨大的改变。

漠北的鞑靼族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雄主阔汗,他用锋利的马刀与血腥的杀戮,统一了整个北疆的游牧民族,隐隐有了当年匈奴冒顿单于的气象,一改过去百年内北疆诸族互相征战内耗的局面。

他们逐水草而居,崇拜星与月的信仰,并以狼为图腾,终于在部落祭司的指引下,把南方的大晋当作了下一个狩猎的目标。

刹那间,仿佛历史重演,又一如秋风扫落叶,来去如风的胡人铁骑成了边关将士的噩梦,沉溺于中原纸醉金迷已久的勋贵子弟们在蛮人的刀与箭下不堪一击,土崩瓦解。

而大晋朝一众饱读圣人诗书的官员臣吏,也在年复一年的内部争权夺利中变得内残/外忍,他们卑躬屈膝,送出皇族的公主与大批的金银财帛,行所谓“和亲”之策,只为填饱胡人的胃口,长此以往,已是多年。

直到三十前,以鞑靼族为首的北疆诸部族再度南下寇边,而这一次的目标,正是中原北方的重要门户云中郡。

那一回的胡人入侵,前后总兵力达十数万之众,人马过处,寸草不生,而边关屹立的“晋”字大旗,也在漫天烟尘之中黯然失色。

等朝廷的一众官员反应过来,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派人求和,鞑靼族的君主阔汗一面笑着收下了大晋的礼物,一面继续挥军南下,接连攻破数座北门锁钥,终于兵临北方最后的防线据点,云中郡城之下。

时逢危局,而有英雄沧海横流。驻扎于云中郡的郡守田木泽将军奋起反击,血战数日,竟然堪堪遏住了北疆人的南下之势。

而武林中,身为马帮帮主的袁息天闻讯,便一手组建了以马帮弟子为主力的钩吾山聚闲庄一系武堂,沿钩吾山中小路直接北上援助云中郡,加入了这场痛击北虏的血战,由此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云中郡攻防战,这便是后来人称“北地之战”的重大战役。

此战惨烈无比,其中具体过程便是一些号称江湖百晓生的灵通人士也是语焉不详,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感受其中的生死悬于一线的惊心动魄,与那百战余生的惊喜欣悦。而人们所知道的结局,便是最终胡人力竭,无奈退军,回到草原舐 着伤口,伺机而动。

袁息天经此一役,也成了名震天下的仁义大侠,而聚闲庄也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闯入了每一个江湖人的眼中。

“三十年了……”

渐渐地越走越高,林琢已然能看到空中飘飞的纷纷白雪,而长乐帮的江虎行长老也在追忆往事的怅然中长叹。

“袁帮主胸怀天下,不愧大侠之名!倘若朝中多的是这般血性汉子,我们大晋早就封狼居胥,重现强汉荣光了!”

“何止啊……”

韦清却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哪怕是江湖中,也多的是追名逐利之辈。不过三十年,昔年袁大侠苦心经营的报国义庄,便成了这些鼠辈争权夺利的工具!”

江虎行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韦先生的意思是?”

宫飞扬连连咳嗽了几声。

“三哥,在这个地方说这种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有什么不妥的?”韦清冷笑。

“那些所谓的名门大派,素来眼高于顶,极力打压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只是没有想到,当年袁前辈苦心经营的堂堂聚闲庄,而今也渐渐成了各大门派追名逐利的工具!”

“若是袁前辈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

韦清冷冷一笑,漫天飞雪纷纷而落,打在他肩头,林琢远远看去,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一种孤寂之意。

……

纵然是义薄云天的盖世大侠也终究逃不开伤病的折磨,北地血战之后只七年,受创数十处的袁息天终于因为伤重病发而死,临死之前,将整个聚闲庄托付给了他的至交好友,少林派出身的渡难大师。

彼时聚闲庄已经是一个有多个名门大派加盟的强大组织,又兼在后来北疆部族多次小规模南下袭扰的小战役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一个个名满天下的大侠渐渐地崭露头角,由此聚闲庄成了众多江湖中人求名逐利的地方。

时至今日,尔虞我诈不断,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内斗之风愈演愈烈,浑然不顾外敌在侧蠢蠢欲动。而这也许正是中原汉人永远的悲哀……

“上钩吾山的路有无数条,但是进聚闲庄的路只有一条。”

眼前是一条曲折回环的小径,两旁开满了清冷幽香的梅花,而林琢便是带着满怀的好奇,踏着白雪红梅,走进了这一方天地。

人生,由此改变。

路的尽头,一步踏出,梅影稀疏掩映间,迎面处就是一座高大山门,旁有一方巨大青石,上面如刀劈斧凿般,硬生生被劈出了光滑平整如镜面般的一块石面,其上笔走龙蛇,深深镌刻了四个古朴大字:

云霄之巅。

山门之上,自右往左,也是同样的三个大篆字:

聚闲庄。

笔锋犀利冷冽,有兵戈杀伐之气,迎面而来,震慑得眼前的少年少女,一时无言!

韦清回头,微微一笑:“走吧。”

林琢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长空如洗,苍苍若雪。四面苍穹,渺无边际;下有茫茫云海,轻轻浮沉,一眼望去,只觉天下江山,尽在胸中,顿生睥睨之感。

苍山映雪,殿宇雄峙,孤寂的峰顶,云气环绕,时有雄鹰疾驰如电,长鸣飞过,空中盘旋不去,如琼楼玉宇,遗世而独立,令人心生敬仰,有不在人间之感。

“哇,好美啊!”

在李素影惊叹的轻呼声里,林琢只觉得胸腔之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浩然的豪情,而他的眼睛,也在这雄阔的天地景观下瞪得老大,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憧憬:

这便是名义上真正的天下第一大派,聚闲庄么?!

这时,从山门口走来一个年轻人,高大魁梧,双眼温润,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对韦清躬身行礼。

“三叔,你回来了?”

韦清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去找大哥复命,这位小兄弟是你师父要见的人,暂且就由你照顾一下了。”

那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那边,宫飞扬伸手作请状。

“江长老,我带你去贵帮帮主住的地方罢?”

江虎行欠身谢道。

“有劳了。”

李素影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说话,她不留痕迹地看了少年一眼,见他全然没有察觉,有些失望,还是跟着江虎行他们去了。

偌大一个聚闲庄的门口,便只剩下了那个出来迎接的年轻人与林琢两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笑着对林琢打了个招呼。

“小兄弟好,我叫胡芦。”

“我是……林琢。”

少年犹豫了一下,答道。

胡芦笑了笑,他看得出来,这个刚来的少年看起来还有几分拘谨。

“走吧,跟我去见师父。”

“师父?是穆云先生吗?”

胡芦点点头,伸手作邀请状。

“小兄弟说的不错,家师正是江湖上人称‘乘风居士’的穆云先生。”

“乘风居士……”林琢小声地念了两遍,觉得有些意思。

……

聚闲庄里面的景致与外头一般无二,也是开满了随处可见的红梅,与来自苍穹天际的纷纷白雪交相辉映,尤其显得绚烂。

林琢跟着胡芦,走过了山门,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周围俱都铸成周易八卦的形状,粗粗看去,可容纳近千人。四面都是灰白色砖瓦砌成的楼阁建筑,屋宇连绵,同样也是按照先天八卦的方位分成了八座建筑群,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一路走来,除了很是一些来往忙碌的仆从杂役,很少能见到其他武林人士,显得整个聚闲庄空落落的有点吓人,而胡芦小声地对林琢解释。

聚闲庄传承至今,早已不是当年马帮一家独大的格局,武林中的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在此有所参与,钩吾山头,风云变幻,每一次英雄大会,最后都是各方势力博弈之处。

而此时离英雄大会时日尚早,故而那些各大帮派的重要人物大多还没有来,即使偶有早到的,也是一些小门小派,闷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胡芦就这样带着林琢,施施然地走向了南面的那一处高大楼阁,林琢眼尖,看出了那正是对应广场上刻的八卦中,“离”字的方位。

他们所去的地方,正是离字堂,聚闲庄当年风云鼎盛的八堂之一,而今苟延残喘的两堂之一。

主事人,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