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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功名心炽 白首情冷 1

宴会一直进行到亥时,终告结束。一时,文武百官及各国使臣向皇帝谢恩讫,纷纷离宫而去。

守护宫门的羽林卫当中专门有一人拿着花名册对出宫的人员一一比对、勾销。等到了陈三复,持花名册之人问道:“陈大使,野利副使呢?怎么不见出来?”

陈三复故作惊愕状,道:“什么?他不是身体不舒服,一早就退席了吗?怎么还没出来吗?”

守门卫兵们纷纷摇头道:“确实未曾见其出宫。”众人顿感事态不妙,急将陈三复请至宫门旁边的角楼内,一面派人火速禀报予负责宫廷防卫的殿前都指挥使。

这不寻常的动作引得百官当中一片骚然,守门卫兵敦促道:“请诸公尽快出宫,勿得逗留。”

诸大臣这才满腹疑窦地依序出宫,各自打道回府。

少时,身着常服的殿前都指挥使气急败坏赶来,一头扎进角楼内,向着陈三复一拱手便问道:“大使可知贵国副使是几时退席的?”

陈三复假作回思状,道:“约摸是一个时辰前吧。”

殿前都指挥使令属下录了笔记,便恭送陈三复先行回驿馆歇息。然后,他一转身就径入皇宫,通过执事太监将情况一五一十报予皇帝,并申请搜察举办宴会的集英殿。事关两国外交,皇帝自然无不首肯。

于是羽林卫诸兵将们爇火执灯,前前后后,几乎是掘地三尺地将集英殿冥搜了一遍,但依然不见野利的踪影。

殿前都指挥使此时心中惶躁,只得再禀皇帝,请求加派人手。皇帝传出旨意来,一面饬令各宫加强戒备,恐这西夏副使图谋不轨。一面着殿前都指挥使带兵满皇宫搜索。一时之间,只见熊熊火把,成千上万,糁缀在皇宫中的各个角落,屑屑纷纷,喧腾终夜。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笼上每个人的心头。正当殿前都指挥使坐立不安之时,一个士兵火烧火燎飞报进去,带来了最坏的消息——“在集英殿旁边的水池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体貌特征疑是夏国副使。”

殿前都指挥使至现场一看,见其身上所着正是夏国服饰,尸体已经泡得肿胀发白,脖子上掐痕俨然。再根据花名册上所载的样貌特征一比对,几乎可说是确凿无疑了。

皇帝闻讯后,龙颜震惊,当即下令开封府尹彻查,但是又恐怕消息泄露出去,徒增动乱,遂假托诏见,先召集昨日出席宴会的诸大臣。

皇宫之中的垂拱殿内,诸大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纭。俄顷,开封府尹急急而入,拱拱手,开门见山道:“夏国副使遇难一事,想必诸公亦略有所闻,下官便不再赘述。陛下震怒,说是我大宋与夏国本已多年交捽,现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大事,实在难堪。兹事体大,现命下官彻查此案,诸公若有线索,切勿吝于指教。”

众大臣闻言,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这时一位老臣出列,诉道:“老朽倒是有条线索——昨夜宴会之间,老朽见那夏国大使和副使两人相约离席密谈。片刻后,只见夏国大使一人归席。老朽便问他副使何在,他答言说副使病酒,已经先行回驿馆休息。之后便未曾见过那夏国副使了。”

府尹沉吟道:“是了,想来这大使必有蹊跷!发生了此等大事,然而从昨夜至今,已过了大半日却并未见其前来问讯,这也太过漠然——快着人去请夏国大使。”

而陈三复自昨夜回到了驿馆,便无事人一般,蒙上被子一觉直睡到翌日正晌午。他起来后,仔细梳洗一过,然后略用了些膳食,便出了驿馆,扬长而去。

随后,四五名府役驰马直奔教亭西驿而来。迨至门口一问,才知道陈三复已经出馆良久了。府役无法,只得嘱托亭役,一旦见到陈三复,速速向开封府禀报,然后飞身上马疾驰回去。

转眼间,斜日西沉,红霞满天。

南宫莲界进了集雅斋,只见暮色沉沉,院落愔愔。未待询问,一个婢女便上前躬身禀道:“姑娘方才便已经出去了。”他知道满庭芳是去见陈三复,怅然若失,信步踱出门外。他四周一打量,触目萧索,一腔冷落,然后一声慨叹,朝暮色深处缓步行去。

此时,泊荇湖上一叶翩舟缓缓地向湖心的一座小山滑去。等小舟扰了岸,满庭芳搴起裙角,缓步拾阶而上。她一想到五年来令自已魂牵梦萦、爱怨纠葛的那个人现在就在山巅上,莫名地心虚气短,每走一步,似乎都处在心力衰竭的边缘。就这样,她一步一步尽力地挨了上去,数十级的台阶,她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竭蹶上了山顶。

展眼看时,已是明月初上,光华如水。在满庭芳前面数步开外的凉亭内,魆然立着一个身影。

“是他吗?”满庭芳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摇晃两步趋前,然后蓦然顿住。

亭中那人听到动静,倏地转过身来,黑暗中踱出来,一副雍容尊大的样子。眼前的满庭芳一袭白色交领半臂襦裙,在月色辉映下,分外娇艳。他审视着满庭芳,笑道:“睽隔数载,你愈发的超逸动人了。”

“陈三复!”满庭芳见其轻挑神色,怒火中烧,连带心中数年来的冤忿一齐顶了上来,但是为了维持自已的体面,只得强自按抑。她颤声质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陈三复扬起眉毛,顾影自夸道,“你是说我为什么会成为夏国大使吗?说起来,这其中还有些波折呢……”

满庭芳当即截断道:“没人愿意听你龌龊的发迹史!我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陈三复不以为意道:“这样?这不挺好的吗?——我——堂堂一国大使。而你,东京第一名……”

“啪”一声脆响,他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满庭芳怒不遏,奋力又是一掌扇过去,这回却被陈三复伸手格住。他道:“第一掌,是我欠你的,理当身受。这第二掌,恕我不能承教了!”

满庭芳甩手挣开,怔怔地望着他,记忆中那个贫寒而俊爽的少年和眼前这个狂傲冷酷的人重合在一起,往事历历浮现……

当年陈三复省试一过,第二年便是殿试,一路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及至进士及第后,他正准备大展拳脚,闯出一片锦绣前程之时,却时运不济,始终待京铨选,冷板凳坐了近两年之久。在这期间全赖满庭芳典当随身细软度日。然而,坐吃山空,最终迫不得已,只能到京师富贵人家做训蒙先生,赚些束修惨淡生活。眼见得同年们一个个披红戴紫,出则香车,入则宝马,陈三复心中挫折感一日深似一日,渐至于天天酗酒以自我麻痹。最后连教书的职业也丢了,还得靠满庭芳夜以继日地替人织布绣花来支吾用度。

某一天,陈三复醉醺醺地从小酒馆出来,踉踉跄跄走在路上。猛地与三四位锦衣华服者劈面撞在一起。陈三复仗酒使性,出言不逊,于是一群人拉拉扯扯起来。最后却发现当中一人正是与陈三复同榜的进士,他已经放了一任地方官,现在是任满进京述职。有这一层同年之谊,大家化干戈为玉帛,然后又被扯进洒馆喝了个烂醉如泥。

酒阑之际,眼见陈三复已经走不动道,那同年只得在他含含糊糊的指示之中亲自将其架回寓所。

满庭芳听到动静,急急地从屋里迎出来,一边忙不迭地向同年道谢,一边将陈三复扶回屋里去。那同年一见满庭芳的颜色、气度,眼睛都直了,好半天回过神来,搭讪两句便走了。

翌日,同年折简来邀陈三复聚宴。陈三复以为他广有门路,意欲交、欢于他,以为仕途进阶之用,遂欣然赴约。席间,他故作牢骚,隐约透出欲求同年代为求官之意。

那同年只静静地听着,笑而不语,末了道:“陈兄勿怪小弟多嘴,贤兄自有飞黄腾达之器,只闲置不用而已。”

陈三复苦笑道:“不要取笑。若真有,何至落拓如此。”

同年探身凑到陈三复面前,低声道:“愚弟指条明路给贤兄——现今负责各路州县官员铨选的‘流内铨’【1】的登徒权事最好的便是女色。”

陈三复道:“知道又如何?贤兄看我似有余财能买美婢之人吗?”

“钝哉!”同年冷笑道:“现今守着个绝色大美女还找什么!”

陈三复豁然明白他指的是满庭芳,然而心内不甘。同年抬眼一觑,晓谕道:“贤兄如何不达也。世所谓‘女子如衣服’,就暂借人一穿,又不损失什么?似这般蹉跎下去,尊夫人想亦不能久耐。”

陈三复闻言惊心动魄,不过心中着实踌躇不下,遂他顾而言道:“就算是想献,也无可阶进啊。”

同年道:“这好办,只要贤兄豁得出去,愚弟甘效犬马。刚好这登徒权事同愚弟有些世谊……”

陈三复举酒敬向他,道:“且容愚弟再想想。”

那同年审时度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移时,酒宴既罢,天色已全黑了。陈三复一人忽忽失魂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自家窄仄的板屋前,只见一团昏黄的油灯下,满庭芳正在织布。眼前的一切与几年前母亲在破屋内作活的情境重叠在一起,陈三复心中颓丧,喃喃道:“难道这就是宿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