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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雨既下忧愁两侵 疾初愈树花交至

初秋的天气,天高云淡。东京城外霜林渐染,红、黄、绿诸色斑驳,烂熳如锦。时至中午,突然一阵凉风翛翛而至。紧接着大片阴风从天际流移过来,一瞬间,天地若晦,江波瑟瑟,倾盆大雨萧萧然弥天亘地。虽然这样的气象有些反常,但是于近日之间已是数次发生,故东京城内的百姓们早已是见惯不惊。

好在其兴也忽,其止也勃。移时,风定雨住。满庭芳推开窗户,屋檐上积水流落如绠。她一手托颐,凭窗眺注,触目所及,全都涤润一新:院中一丛芭蕉,翠碧如玉,叶面上间或有一两颗水珠泫然划落,跌入密密的细草丛里。另有两三棵乔木,亦皆绿云团团,清新怡目。院外的泊荇湖上,烟柳垂青,小山耸翠。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半空中漠漠阴云,宛若一块巨大的砚台。在低垂的云层的东北角,阴云稀散,泄下一片蒙蒙的天光。

“发什么呆呢?”南宫莲界出现在她身后,问道。

“冷雨幽窗,使人惆怅。”满庭芳情态倦懒,神色惓惓道。

“发生什么了吗?”南宫莲界谛视着她的脸,问道。

“也没有什么事——苏九娘也脱藉了。听说赎她的人是个丝商,广有钱财。虽是与他作妾,但也算是个好归宿吧。而且不日就要随其南下,教人心中难免失落。她原比我小一岁,没想到却比我早得正果。”满庭芳声色幽幽,仿若自言自语。

南宫莲界见此情态,心中悲恻不忍,急欲上前抚慰她几句,转而又自觉索然,自揣道:“我能说些什么?说了又与她有何裨益呢?她想要的我明明给不了!此时多情不过自招烦恼罢了。”继尔又转念道:“她岂不好吗?如此娴良配我这样的丧家之犬难道辱没了吗?”于是,心一横,抬身欲起。突地,曹三娘的身影奄忽映入他的脑海,他便又滞住了。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适从。

满庭芳望着窗外,南宫莲界注目脚下,两人同声悠悠长叹一口气。满庭芳回首看着他,微笑道:“怎么了,你也有烦恼了吗?”

南宫莲界呐呐道:“没、没……”

满庭芳凝目望着他,欲言又止,垂首去绞弄自己的袖子。南宫莲界想要说话,却无从下口。于是难耐的尴尬便在房间里弥散开来。逶巡良久,满庭芳终于鼓足勇气,扬起头,故作爽朗笑道:“今晚就留下来可以吗?陪我聊聊天也行。”

南宫莲界闻言,两块红晕飞上脸颊,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回应对方好,竟呆住了。

满庭芳眼光即时暗下,强作笑谈道:“傻子,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是我愁极无聊的任性而已!像我这样的哪有资格,怎么也应该找个年轻貌美的,前突后翘的,家世清白……”

南宫莲界腾地站起,疾言厉色道:“不许胡说!在我眼里,你与她们没有半点区别!”

满庭芳身子一震,低头柔声道:“傻子,方才也是开玩笑的。今天所说的一切俱是玩笑。只有失落是真的,肩膀能借我一下吗?”

“嗯。”南宫莲界在她身边坐下,右肩斜倾过去。满庭芳轻轻靠上。南宫莲界看着她的后背,不自觉地想要伸出左手去抚摩她的头发,然而伸至一半,心头猛地一掣,便止住了。满庭芳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泫然滚落,在脸颊上留下一带荧荧的痕迹。南宫莲界觉察到右臂被泪濡湿的感觉,他攥紧了左手的拳头,心底低呼一声——“三娘!”

“啊嘁!”三娘连日来几副药下去,身体已经大好了。她下身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喷嚏连连,正不停地用手绢擦拭着。

“定是有人想你了!”一旁服侍的春碧俏皮道。

“胡说,谁会想我……”三娘说到一半,转口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嗯?”屋里的丫鬟们惊讶地顺着三娘的视线望去,只见屋外一人从门后探头往屋里瞧着。——不是别人,正是曹大郎。

“哟!”大郎道,“你可大安了?”

三娘笑道:“嗯。”

大郎遂走进来道:“我带了花给你。”

三娘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心的?”

大郎转身招呼手下小厮把花送进来。然后,只听“唏哩哗拉”一片响,“花”被拖进来了。三娘等人登进耷拉下脸来。

“把花插起来。”大郎又指挥众人扛瓮的找瓮、修枝的修枝,折腾了老半天,总算消停了。他仰首打量片刻,满意道:“好了。”

三娘抬眼望着头顶上几乎翳蔽半间屋子的“大花”,漠然道:“花在哪呢?话说,这是树吧!”

“才不是。”大郎解释道,“我早上出城,见这株桂树长得挺好就给带进来了。这不马上就到花期了吗,届时它自然就开花了。”

“哈?”三娘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我去洗个手。”大郎无暇理会三娘的表情,自去角落洗手去了。

三娘垂首叹气,忽然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香气直沁入脑,顿觉神清气爽!她抬起头,一捧玉簪花正拢在她面前。花后一张俊雅的面容——正是曹二郎。

“谢谢!”三娘接过来,凑到鼻子上深吸了一口,转递与秋红,让其插到花瓶里去。

二郎见屋内阴森森地,一打量,发现那棵“桂树”,问道:“这谁的杰作?”

众人未及回答,二郎便豁然道:“我知道是谁了。刚才见他和一帮小厮们面红耳赤地往院中搬运这棵树,我以为他要栽到花园里去呢,没想到居然弄到这里来了——唉!这莽撞无趣的大哥!”

“说谁莽撞无趣?”一阴影从二郎身后轩然遮蔽过来。

“当然是说你了!”二郎面不改色道,“但凡有点正常的审美情趣,谁会把这玩意往屋里屯呢?”

“你还真是一点艺术觉悟都没有!”大郎傲睨着他道。

“得了吧。”二郎不屑道,“就你这艺术造诣,我只看到‘一把傻力气’而已。”

“男人,靠的就是强壮的勇力。”大郎捋起袖子,展示他强壮的肱二头肌。

“才不是,你那是肌大无脑!男人呐,最终靠的是这个!”二郎比着自己的脑袋。

“勇力!”

“智力!”

两人唇来舌往,反复论证,渐渐就掐成了一团。

三娘心中烦燥,但两位哥哥是因为给自己送花的事闹了别扭,倒不好指摘,只得居中勉力调停道:“呀、呀、呀,都各让一步好吧?”

两人正吵到兴头上,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一个道:“你小子反了,对大哥敢用这种口气。”

另一个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对兄弟一点都没有礼让之心。”

“我说,”三娘恹恹道,“你们两个,能不能不在我这里开全武行。要我说的话,你们两个都是发展不健全的!”

“什么意思?”两人一脸不忿。

三娘坦然道:“男人呐,都应该文武俱能,智勇双全才是。”

大郎道:“好大的口气!还‘智勇双全’?要不要比试比试?”

“比就比,谁怕谁!就比马球,输的人给赢的人做半年的随侍。”三娘撩开被子,就要下床。

“啊!”大郎一下子慌了神,原来是想欺负她大病初痊,精力不济,不意她居然欣然接受挑战。遂上前一把捺住三娘,道:“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养着。比试的事以后再慢慢商量嘛!我还有事,我就先撤了。“说罢,带着小厮们一阵风卷了出去。

“一下子就打出原形了,三姐,真有你的。”

“你也是,改天等我好好锻炼锻炼你。”

二郎咋舌道:“我?算了吧,我还是做我的功课去。”说罢,亦缩头耸肩溜之大吉了。

“唉,这两家伙……”三娘摇摇头。

曹家的“内讧”放在一边,现在说回南宫莲界和满庭芳的事。

南宫莲界看着身边散发着荏弱气息的满庭芳,总想着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张口无言;欲待不说,又怕她胡思乱想。真是五内如焚,愁思百结,苦不堪言。转念思及自身:眨眼间已蹭蹬数十年,只混得个衣食粗足。却整日浑浑噩噩,以至于如今家事离析,名业无成!若早能锐意进取,或可复兴家业。纵然不济,亦能挣得百万私产,安顿了庭芳也好!哪至于现在这般上下无着。他愈想愈觉得愧怍愤恼,几乎不能自已。

而他身边的满庭芳,瞑目不动,如槁木死灰一般。她心中自度着:我而今年齿日长,青春无几,却依旧如孤鸿飘蓬,凄然一身。如此自伤着,忍不住幽独萦怀,无可排遣,化作两泓清泪脉脉流下。

两人彼此怀愁抱忧,俱无所聊赖。惟身体相依,默然寂坐。光影移转,南宫莲界一幌神,往窗外一看,只见楼影树色,黯黯残照中,不由讶然——竟已是黄昏时分了。他轻轻拍了拍满庭芳的肩膀。满庭芳星眸微启,自觉脸上泪渍干涩,便拿袖掩住脸,旋身站起,佯作欠身打哈欠的样子,道:“我居然睡着了,太失礼了。你肩膀酸了吧?我给你揉揉。”

南宫莲界道:“我还好,不用了。”

满庭芳一脸落寞,道:“对不起。都一把年纪了还做这么任性的事!”

南宫莲界微笑道:“与我相比,你简直就是婴儿。所以,我能理解哈。”

“也是。”满庭芳也笑道,“晚上想吃些什么?我绝对满足,就当是租凭费。”说时,她拿手轻巧地拍了拍南宫莲界的肩膀。

“那个,”南宫莲界嗫嚅道,“要不,今晚去我那儿吧。有碧娇她们陪你说说话,也可散散闷。”

“我已经没事了。”满庭芳笑道,“不过去你那儿也好,反正我现在也是闲得无事。”

两人即刻略作拾掇便出门去了。一路无话,少选便来到了朱雀街的蚨鑫堂。

众人见了满庭芳,马上簇拥迎入。

棠儿道:“太好了,早盼姐姐来了。晚上可别回去了,与我们做彻夜长谈。”

满庭芳道:“巧了,我正好是蹭床来的。”

“真的!”夝儿等兴高采烈,围拥着她踊跃嘻笑。

“太好了!”韦李释途舒展筋骨道,“终于又可以大块朵颐了!今晚就算是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什么意思?”樟儿道,“平时苛待你了?今晚想吃最后一顿是吗?”

韦李释途连忙解释道:“哪里!我不过打个比方而已。什么‘最后一顿’,你们那么精湛的厨艺,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樟儿道,“以后每年我都会做好吃的祭奠你的。”

韦李释途望着严喻,严喻低头无语,他便哭丧着脸道:“太过分了,这么暴虐!”

众人忙解劝道:“没事说什么生啊死的,也太不吉利了!赶紧进去吧。”

于是众人便裹挟着满庭芳直往后院去了。

碧娇见南宫莲界自始至终神色失落,故意滞缓于后,问他道:“你怎么了?”

南宫莲界听见问话,如梦初醒,忙不迭道:“没什么。”然后挤出一丝笑容,埋头快步走开了。

碧娇在后面审视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绝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奇怪!”晚上她几次三番想乘间找满庭芳问问,无奈棠儿等人对满庭芳混缠个没完,于是只得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