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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繁花

一个时辰过去,涟漪的双手轻轻按住了琴弦,第五首曲子悄然结束。

《兰江月》,一位志存高远的少年,幼时离家求学,游遍青山秀水,尝尽世间百态。暮年之时回到家乡,却仅剩断壁残垣,恍惚中,似乎看到了那一年,那一轮明月下的那一条江。

《任逍遥》,隐世天才,神功初成,入世行走。本欲亲历世间百态,后再出世成大道。却不忍百姓疾苦,不忿奸人作恶,不耻豪强逞凶,终于愤而出手,惩奸除恶,救苦救难。去他娘的出世,我本世人,自当行走世间;去他娘的大道,我本少年,自当率性而为!

《归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强敌犯境,故国危难之际,少年毅然从军,北上抗敌。数年间,捷报频传,一只只归雁,带来一封封家书。然而大军得胜归来之时,接到的,却是一副衣冠。

《闺思》,……

《画中仙》,……

听罢五首琴曲,无念也赏罢了五段或喜或忧的故事。

“这世间每一首琴曲,难道都是述说了一段故事么?”无念问道。

“也不尽然,这琴曲之中也有一部分是以琴音来描绘世间景致,还有一部分仅仅是曲乐优美罢了。”

杨轲一一解释道,“这三者之中,曲乐最易,凡是琴技不差的琴师,大都可以弹奏,而且最易被他人学去,故而也最为廉价。其次便是与这五首类似的叙事抒情之曲,这些曲子大都是琴师经历了世事之后有感而作,曲调或许不是极尽优美,但却十分容易引起他人的共鸣,而且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是极难演绎与模仿的,因此比那纯粹的曲子便高了一层次。”

“描景之曲竟是最高的层次?”

无念一愣,他本以为那叙事抒情的曲子才是最高的层次。

杨轲笑道:“之前不是,但琴圣的‘风花雪月’四曲问世之后,却又是了。”

无念奇道:“这又是为何?”

杨轲没有丝毫不耐,细细地道:“这世间自然景物繁多,花草树木,鱼虫鸟兽,其中静物无声,动物声音又是千差万别,一架长琴又能描绘多少?没有‘以琴传念’的本事,光凭曲乐所表现的自然景物大都不够贴切。然而无言却能将自身融入自然,融入天地,又以琴将自身意念传出,引动他人的意念,使人能十分真切地‘看’到那些自然的美景。这般层次,已然超脱了琴曲的范畴,自然是最高无疑。”

“融入自然,融入天地?”

无念脑海中蓦然闪过了一个名词——先天!

“琴圣无言,可否习练过武艺?”

杨轲摇了摇头,说道:“听闻琴圣先天不足,重疾缠身,无法修习武艺。而我天机阁中也有记载,无言在奏曲之后,时常双手紧按琴弦,那模样,就好似强忍着痛苦一般。”

无念闻言大感遗憾:“若是无言前辈能够习武,成就定然不低。”

杨轲呵呵一笑:“江兄是想说先天之境吧?”

无念一愣,没想到杨轲竟也懂得先天之事,不过转念想到连掌管天机阁的小管事都知晓先天,他这执掌大商行大权的二管事知晓此事也是正常,于是便点了点头。

“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杨轲说道,“三年之前的一个雪夜,无言在风雪中独奏了一首《瑞雪曲》。恰巧空禅祖师路过此处,听罢一曲之后,便断言道:‘若是无言能够修习内功,而立之年便可先天,花甲未至定可到那天人合一的无上之境!’江兄你说,这评价如何?”

无念骇然,他虽然知晓天人合一之上尚有“道”境,可是如今世间最为强大的高手也不过是天人合一罢了,而且这两人无一不是耄耋之年才到达这个境界,空禅说无言真能在花甲之前达到这一境界,这评价可谓如天一般高了。

无念惊骇了良久,却是喟然叹道:“可惜啊!”

“是啊,可惜啊。”

无念正为无言感到惋惜之时,忽然想起涟漪之前五首曲子都是连着弹奏的,两首之间间隔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可是弹完五首曲子之后,这最后一首压轴的《繁花曲》却是迟迟未曾开始,有些奇怪地问道:“怎地涟漪姑娘这么久了还未开始弹奏?”

杨轲道:“涟漪姑娘毕竟还没有琴圣大人的境界,想要融入景中,还需要一些时间,江兄静静等着便好。”

“融入景中?在此阁楼之中,如何入景?”无念一头雾水。

杨轲失笑道:“自然不是入这房中之景,而是入涟漪姑娘心中铭记之景,这还是较为容易办到的。”

无念看着珠帘之后好似闭目沉思的涟漪,却是愈发的心痒难耐了。人都是这般,时间离得久时,对事物的期盼大都不那么热烈,往往是到了临近之时,才愈发的迫切。

等了一会,无念又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杨轲想了想,说道:“我前几次听这《繁花曲》时,涟漪姑娘都是用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后来听时稍微要快了些,而昨日么,则是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若这么推算的话,从方才到现在,也就过了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只怕我们还要等一会。”

不过这一回杨轲却是说错了,因为他说完没多久,珠帘之内就传来了“铮”的一声琴声。

……

夜,雪夜。

如同鹅毛一般的大雪,从乌黑的云层之中飘飞而出,在狂风的怂恿下疯狂地在空中肆虐着,在阴沉昏暗的天色中拉起了一道苍白的帘幕。

天地之间一片荒凉。无论是山岭还是河流,都是一片死寂的白,阴沉沉的没有半分生机,就连少数立着的枯树都被横行的飞雪强行披上了孝衣。被狂风压弯了枝干的枯树,仿佛为这死寂冰冷的世界垂首悼亡。

“冷……”

无念内功深厚,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这种感觉,然而他此时却切身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一如他第一次被江沧云带上齐天峰顶一样。

无念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狂风拉扯着飞雪,隐约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地鬼怪,肆意吞噬着这世间的一切生机。

正当无念不堪忍受,想要运功抵抗之时,忽然想到之前杨轲所说的琴曲的层次,想到了“先天”那一个玄之又玄的境界,于是强行忍了下来。

然后竟是放开了自己的身体,任由如刀锋一般狂风在身体上切割,任由凛然如针的飞雪一下下刺在身上,强行让自己感受着这一切。就像当初江沧云在齐天峰顶强行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感受严寒一样。

渐渐的,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变得与四周景物一般死寂无声,但是他感知中的寒冷却是渐渐褪去,仿佛他已经融入了风雪之中,成为这天地间的一块坚冰,而一块冰,自然是感受不到丝毫寒冷的。

紧闭着双眼的无念,全然不知道一旁的杨轲正以一种看着怪物的目光看着他,除了杨轲之外,场间上百人竟是大都睁着眼睛,依旧闭着眼睛的,仅有四人——一名蓝衣女子,乔行之,无念,还有,涟漪。

由于《繁花曲》以雪夜开头,听过此曲之人在第一段大都不会选择闭目凝神细听,生怕被带到那可怖的风雪中去。

这一段的琴音十分连贯而急促,且音调极高,还有密集如鼓点一般的嗡鸣声。然而仅仅听着这些,依旧能够感到那雪夜的丝丝寒意,若要像无念那般依旧闭着眼睛,则需要十分惊人的定力与意志,或是深厚无比的内力,又或者,如涟漪一般彻底融入那风雪之中。

乔行之身为大衍观的真传弟子,大衍观又最是重视内功,能够扛住那一场风雪杨轲并不奇怪。后头的蓝衣女子杨轲也识得,是凛霜剑派的真传弟子梵冰月,修习的就是冰寒功法,无惧风雪也是自然,然而杨轲却没有料到无念年纪轻轻,竟然也能承受那雪夜之威。

不过未能容他细想,急促的琴音已经开始逐渐变缓,他知道,风雪快停了,也到了‘真正’聆听这《繁花曲》的时候。

……

风依旧再吹,却没有了之前的猖狂,雪依旧在下;然而没有了风的为虎作伥,也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天地间飘摇;天色依旧昏暗,却已经漏下了几缕灿金色的日光。

“要结束了么?”无念低喃,经受了彻夜严寒的他,此时竟是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意,但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丝丝暖意是因他内力的流转所带来的。

风止,雪停,日出。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阳光似熔金般浸透了苍茫的大地,给死寂的大地抹上了一层生机,原本显得阴沉的孝衣却变成了俊俏的白衫。

雪不再下。而风依旧在吹,只不过变得温柔了,如同慈母的爱抚,阳光也是逐渐变得温热起来,好似怀春少女那愈发炽烈的情感。

浅浅的溪流从层叠的冰雪中浮现而出,轻微的“哗哗”声为这天地注入了第一缕风声之外的声音。

渐渐的,溪流越来越多,两条,三条,十条最后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河流向了远方。

无念忽然发现自己动了——在的身边也出现了一条溪流时,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顺着溪流汇入了小河,当他思索着自己要被小河带去何处时,却在小河一次淘气的急转中被甩上了岸边。

冰消雪融,大地的白衣变得不再完整,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破洞,破洞之内露出来的,是黑色的沃土,还有零星的几株青翠稚嫩的草叶,大树枯萎的枝干上,也抽出了几枝新芽儿,为这大地,增添了些许白色之外的色彩。

时光流转。终有一天,白雪不再,其唯一存在的痕迹,便是偶尔从河上漂过的几块浮冰。然而也没用多久,这唯一的痕迹便融化在了河流之中。

河的两岸已经是一片一寸高的草地,天边飞来一只黄莺,停在棕褐色的树枝上,对着枝干上的那一抹新绿唧唧喳喳的好不欢快。

草长了,莺飞了,花儿,也就开了,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翠绿的草地之上出现了几点嫣红,娇嫩可人。无念感到身周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泉中一样,十分舒畅,忍不住想要舒展一下身子。

花开了,一朵,三朵,十朵……越来越多,直至数不胜数;红色,蓝色,白色……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不知不觉间,此处已然成了一片花海。于是那暖洋洋的感觉愈发地强烈了,终于,无念忍不住舒展开了身子,发出了一声舒服的*。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浪潮声渐渐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