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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说谎

浮生若梦他记得皇帝对母亲说:你从未失去过孩子,你不知晓是怎样的感觉。零点看书.org

他也记得母亲的回答:若是臣妇知晓呢。

德阳待长朔也算己出,可惜长朔还是进宫做了内监,她失去了那个养子。

曾经国子监的同窗艳羡陆西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几个博士对他的课业更是赞不绝口。过犹而不及,记性若是太好,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简直如影随形。

此时此刻——设计陷害如意、称呼朝承浔为瞎皇子、欲置母亲于风口浪尖……喻东陶说的每一样都让陆西墨愤慨,恨不得立即冲上去质问他们,可终究只能在水里泡着,方才在凉亭那他还想说如意虚伪,原来自己才是虚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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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喘息声传来,靡靡之音不堪入耳,陆西墨憋了口气没入水底,而后奋力往湖心游去,直到胸腔里有种快要涨裂开的疼痛,他才浮出水面大口地喘气,而后歪头拍了拍耳廓,却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如意站在东岸边冲他挥手,边上还有许多侍卫。

陆西墨微微叹气,拖着略为疲惫的身子朝她游过去,临到岸边,池水虽浅仅及他腰部,青石板铺陈的河堤距水面只有两尺宽,搁在平时随便一撑便能上去,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有侍卫想拉他,陆西墨摆了摆手:“我缓缓便好。”他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

如意第一次居高临下看他,发现他的额头很好看,眉骨如峰,有种想去触摸的冲动,她先让侍卫们散了,然后蹲下来问他:“陆西墨你冷么?”

陆西墨趴在河堤上,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那睫毛又密又长。

如意小心翼翼地拢着袖子去擦他的额头,看见他左眉上方半寸处有个豆大的污点,她用力擦了擦,擦不掉,陆西墨微微睁眼,眉上的水珠一颤渗入睫毛中,俄而,他又闭上眼没有说话。

这时朝承沣走过来,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说着伸出手。

陆西墨没有看他,双手用力撑上了岸,只是脚如灌铅。

朝承沣眉眼含笑道:“方才见你和如意在湖边凉亭,没忍打扰,怎的落了水?”

陆西墨虽然衣袍尽湿,却不显狼狈,他一声长叹:“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郡主。”有很多事,他都不能掌控。遥想那日在刑部,若是差役们真要对魏扶川动刑,以他的身份实在无力阻止,而今日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如意被朝承沣所忌惮。

如意一怔,虽然不是第一次听陆西墨这样奚落她,可这辈子还是头一回,亏得她还替他担心,围着太液池找他小半圈。她涨红了脸,憋着嘴道:“我只是过来看你死了没,好替你收尸。”忽然她又难过得要命,上辈子没看到他最后一面,最终的回忆又不好,这辈子就不能好好地重头开始么。

朝承沣嘴角勾着笑:“如意,别耍小脾气。”

如意不太喜欢娴贵妃,自然不待见这个二叔,怎会对他有好口气:“即便我要将这太液池给填了,你觉得皇爷爷会拒绝我么?”

朝承沣绷紧眉头,脸上笑意全无,他知晓皇帝最喜欢这个孙女,甚是宠爱,静园世子朝显棠始终是他夺嫡之路上首要防备之人,而如意就是绊脚石。

陆西墨在边上调整气息,随口道:“三公主呢?”

朝承沣这才缓缓舒展眉心:“估摸着妹妹在母妃那抚琴,二公子要去看看么?”

陆西墨对娴贵妃没多少印象,知晓她和母亲曾经是好姐妹,也只是曾经而已。因为宗人府的缘故,他倒是清楚娴贵妃在皇帝为王时便已是侧妃,皇帝登基后直接将其封为贤妃,皇帝只得四儿三女,子息就属她最多:大公主朝汐、二皇子朝承沣、三公主朝湄皆为她所出,贵妃封号受之无愧。

陆西墨拧着袍袂上的水:“容我先换身衣裳,再去欣赏一番。”

如意只觉得犹如落进寒冬腊月的冰窟里,烦闷无从宣泄,她紧咬着下唇,将那把檀香扇狠狠掷入太液池里:“方才我说什么来着——我不稀罕!”而后头也不回的原路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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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国公府在朝二十多年屹立不倒,不是因为喻家的兵权或是皇帝的私心,而是因为喻太师从未在皇嗣上表明过立场,德阳郡主更是不与后宫妃嫔多有来往。

为人臣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可以向皇帝谏言任何事宜,即便是皇陵迁移棺椁之事,都敢直言不讳,唯独储君方面他不参与。说他明哲保身也好,随遇而安也罢。就因如此,无论将来谁成为大昭的储君新帝,都不会撼动喻家在朝中的位置。

陆西墨和三皇子朝承浔交好,也是极有分寸,公私分明,从不僭越雷池半步。

可徽国公府总会是皇子党们一心想拉拢的目标,众人心知肚明,若得徽国公府一臂之力,东宫简直唾手可得。

而如意可以无所顾忌地找陆西墨自有她的理由。

七岁那年,太上皇和皇太太带她微服私访途经江南,太上皇去到庐州看望汝阳大长公主,便在喻家祖宅过了一段时日。汝阳是太上皇的异母妹妹,是喻太师的母亲、陆西墨的祖母。

可惜还没过几日,汝阳大长公主突然薨逝,喻驸马伤心过度,没两日也随她而去。于是乎,喻太师和德阳回乡奔丧,双生子是为长子嫡孙,自然一同随行。

如意在长安时推过喻北瓷,陆西墨心里从未忘记,这下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的时候逮到如意就欺负,如意一直众星捧月般的被人伺候,教训宫女更是家常便饭,怎会示弱,顶、抓、咬,无所不用,而陆西墨狡诈,一旦占了上风回头立马嫁祸给喻南砚。

关键是如意根本无法分辨他们两个人,喻南砚沉迷于刀枪棍棒无法自拔,也是顽劣。

但他们两人对待如意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后来如意明白了,只要打后不还手的便是喻南砚。

有一次,如意也不知踹了谁,那人拿着红缨枪无奈地笑:“满满认错人了?”

如意连忙道歉:“对不起啊,南砚哥哥,我以为是那个猴子。”陆西墨和喻南砚属猴,如意给陆西墨起了绰号,陆西墨自然不甘示弱,开始也不知该叫如意什么,横竖是动物便好,便唤她“幺鸡”,少不了吃德阳的爆栗,而后他便改口为“幺凤”,心里一直默默念叨——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一样的。

眼前扛着红缨枪的男孩提议去爬树,树上有木枣,脆甜。

怎知树里掩着蜂窝,如意为躲避马蜂,失足从树上摔下来,地上有他平放的红缨枪,枪头的侧刃直接戳在她背上。

他看她摔下去,简直吓傻了。

如意踉跄地站起来:“南砚哥哥,我的背好疼。”她头晕目眩,险些再次摔倒。

他跳下树去扶她,沾了满手的血。

陆西墨闯了祸首次勇于承认,喻南砚却说是自己是犯事者,于是他们两人都给罚在祠堂跪着。

如意身上的疤怕是抹不掉了,搁在寻常女孩子家身上,都是不能入宫选秀的。因为一直以为是喻南砚,她也没多少怨恨,随它去吧,并庆幸不在脸上。

七岁的秋天,渐渐随时间被如意所淡忘,后来她又和太上皇去到燕国,燕王宫里有她的几个表舅和表姨,毕竟是母妃娘家人,总以为会更亲近些。待她再回长安时,性子温顺了不少,但还是习惯和皇太太住在落华宫,因为十多岁开始,王妃总是在她耳边念叨喻家的两位公子,除了爬树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印象中那对双生子有张四四方方的宽脸,甚丑,她才不愿回静园。

直到快及笄时,如意在金銮殿上偷看那年的殿试,儿时的臭猴子长成了美猴子,管他是陆西墨还是喻南砚,都拥有能让如意心动的样貌。

随后喻南砚离开长安,只有陆西墨在京都,她央求皇帝,及笄礼想请德阳郡主给自己簪发。

皇帝自然会应她的请求。

如意的及笄礼皇帝特许设在麟德殿,那是封王宴或者国宴才能举行的地方。

如意经过两拜之后,最后穿了件绛红掐金丝,绣着鸾凤穿云纹的宽袖冠服,换了双嵌东珠的翘头履,头发也随之放下来,直顺地拢在身后,一步一步,随着腰间的环佩叮当,如意缓缓走到德阳那,并端正地跽跪在她面前,陆西墨捧着描金漆盘立在边上,漆盘里盛着一支足金凤头钗。

如意稍稍抬眼去看他,他刚好同样垂眸望向她,并且嘴角微翘,那是有关和陆西墨的所有记忆中,属于两人最初的对视,一眼沉沦,大抵如此。

陆西墨有些奇怪,昨日醉仙楼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兵部和礼部竟然没有相互弹劾,礼部管辖教坊司,兵部带人强行闯入,怎么都是千载难逢打压对方的绝佳机会。他已想好不太雅观的托辞,此番看来倒是多虑了。

下朝后,皇帝留了几个朝廷要臣商议事情,陆西墨随其他官员退出含元殿,欲去往宗人府。

皇宫南面有三大门,中丹凤、左望仙、右建福,甫一出了望仙门,那些平日里私下鲜有交集的众六部侍郎,皆拱手谦让着上轿辇,给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他们都将喜悦写在脸上:“晚上多喝几杯?”

哪个不是笑逐颜开:“一定一定。”

陆西墨甚至觉得他们内心其实在说:

——呵呵,恭喜你家主子得封郡王。

——嘿嘿,哪里哪里,同喜同喜。

这般虚与委蛇,陆西墨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样的人,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慢慢迎合,变成他所讨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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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西墨微微叹息,吩咐轿夫先去到三七堂。

他向郎中简单叙述陆婕妤的病理,郎中估摸着是病人脾胃不调,开了些温和的健胃消食之药。

陆西墨又额外要了副活血化瘀之药,他的右肩昨晚没发觉,现在一按便痛,郎中取了张黑膏药,在烛火上打着转烤化,贴在他的淤痕处,并叮嘱道:“五日后过来换药,这个月里要忌口,‘生冷辛辣鱼腥酒’都莫要沾染。”郎中顿了顿又道,“房事也需克制些。”

“……”陆西墨略为汗颜,孤家寡人一个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他懒得解释,只道,“知晓了。”

在宗人府用完午膳,陆西墨沐浴更衣后去到皇宫,他走左银台门,打算先去趟紫兰殿。

步行走过内城桥时遇见了朝湄,她在桥下放生锦鲤,朝湄见到陆西墨很是开心,冲他喊:“表哥。”

倘若朝清唤陆西墨一声表哥,他真能大方应承,他与别的皇子皇女间隔了两代人的血脉,这样叫他还真不习惯,陆西墨又不能对她视而不见,便往下去到水边:“参见公主。”

朝湄从腰间解了只荷包递给他:“今日端阳,这五色香囊送予表哥。”

陆西墨不喜花里胡哨的东西,对她恭敬道:“谢三公主美意,臣不爱佩戴饰物,再者,还望三公主对臣换个称呼。”

朝湄将手收回来:“西墨哥哥?”

陆西墨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是表哥好了。”

“表哥。”朝湄又笑着唤他一声,“表哥手里拿着什么?”

陆西墨犹疑了下:“陆婕妤病了,臣给她送些药。”

朝湄来了兴趣:“我在司药局呆了些时日,让我看看是什么。”说着自顾打开药包,一一仔细辨别起来,忽而惊讶道,“归尾做破血,牛膝去胞衣……表哥,这是落胎药么?”

陆西墨手里拿着两包药,为了分辨清楚,备给陆婕妤的那包,外封上盖了两枚三七堂的印戳,而朝湄打开的是自己药包,具体有什么他并不清楚,横竖是活血祛瘀,为何她断定是做落胎用?

朝湄又煞有介事道:“父皇好像……”她靠近陆西墨轻声附耳,“想要赐死陆婕妤,太医院的人说她有孕,我还听人说厂臣带了白绫去了紫兰殿。”

陆西墨万分惊骇,药包险些未拿稳:“什么时候的事?”

朝湄将陆西墨的药拿过来,如数抛入水中随波逐流:“应该是昨儿个下午,传话的人说当时安阳也在紫兰殿。”她的声音很轻,好似连自己的宫人也防备着,又是靠近陆西墨道,“不过现在还未听闻陆婕妤暴毙,估摸着是想找出那个姘头。表哥此时带落胎药出入,势必揽祸上身。”

“噗通”一声,有东西落入河中,溅到朝湄裙摆处全是水渍,她忍不住抬头往上看。

如意骑着马,停在拱桥之上:“不当心,鞭子落水了。”

朝湄心疼衣裳,打算宫宴时穿的:“安阳你是故意的。”

固勒扎在旁骑马靠近如意,悄悄问她:“这个女人是谁啊?”

如意先轻轻回答:“三公主,经常和我作对。”又高声对桥下的人道,“三姑姑好生惬意,这么大的皇宫还不够你逛的,偏偏在这儿——等二表舅?”

朝湄脸色微红:“你不也是在这里么?”

——原来是朝湄,是她阻止了陆西墨,也在意料之中,如意耸了耸肩:“这边宽敞,方便我骑马而已,前面宫殿我可不敢乱闯,没得惊扰哪位娘娘,怪我个不知礼数之罪,那我可担当不起。”如意转勒缰绳,脸上一派淡然之色,对固勒扎道,“我们走。”

陆西墨有些惆怅,若是如意真得知晓陆婕妤的事,那她明明知道今日自己会再来紫兰殿,为何昨日从醉仙楼回来时,她未曾提及让自己有所防备,还是——原本她就希望他出事,然后好和喻南砚在一起么?

药已经被朝湄丢到水里,无从再验,他也不屑去问三七堂的郎中,好像这些都不重要,只是觉得莫名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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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宫宴摆在含凉殿,那些个皇亲国戚们接踵而至,笙歌曼舞,仙乐飘飘。

陆西墨忌口,滴酒不沾,喻南砚姗姗来迟,盘腿坐他边上:“待会儿帮个忙。”

陆西墨漫不经心道:“何事?”

喻南砚挑眉看他:“先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吧?”

陆西墨喝了口白水:“你不说是何事,我怎知晓答应还是不答应?”

喻南砚敲了敲矮案,有些犹疑:“不是杀人放火之事,答应么?”

“不答应。”陆西墨似笑非笑,“若真是杀人放火,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此事定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

喻南砚以退为进道:“那算了,我找固勒扎去。”